三年苦力，換一臺浪漫留聲機 ◎羅智強
父親二十四歲、母親十七歲那一年的農曆十二月十七日，兩人結婚了。成婚沒多久，就傳來喜訊，母親懷孕了。
妻子懷孕也加重了父親的責任感，積極的打聽工作。過了農曆年後，父親終於找到了一份到梨山造德基水庫的工作，便隻身上山，留下懷著寶寶的妻子在花蓮。父親想，一則，我的母親一直是個獨立堅強的女性，二則，羅蔣二家的親戚都住在花蓮的大陳一村，有親人幫忙照料，父親也就放心多了。
不論如何，有工作才能養家活口，雖然得離家奔波，但這也是身為一個丈夫與一位準爸爸的責任。
父親和其他工人們一起擠在簡陋的工寮，湊合著住。那時候，沒有重型機具，都是用簡易工具，透過人工，一點一點的挖鑿出可以埋炸藥的洞。工人們把洞挖好後，就將炸藥埋進去，安好雷管，以前沒有按壓式的引爆器，是直接用手點，點完就跑，非常危險。父親被分到的是挖土的工班，這一組工班，等炸藥爆炸後，就要登場清挖被炸鬆炸垮的土方，也是用人力來搬挖土方。
挖土工班的工作，沒有白天與晚上的差別，什麼時候炸藥炸開了山壁，挖土工班就要上工，是一份非常辛苦、也相當危險的工作。但只要想到妻子生下孩子後，一家人的生計都在自己的肩上，再辛苦的工作，父親也是甘之如飴。
在梨山的工作大約做了兩個多月，工班解散，父親也就下山回到花蓮，和新婚即小別的妻子團圓。
母親也沒閒著，丈夫不在的兩個多月，懷了孕的母親不宜做粗重的工作，便在家裡接了家庭手工，打一種當時女姓用來包頭髮的髮網，賺得不多，總是可以貼補家用。
父親下山後，暫時找不到工作，就幫祖父出海去抓魚苗，捉了一個多月，漁獲很不理想，實在賺不到什麼錢，只好再度四處尋些粗重的零工來做。不管是挖水溝、開墾農地、擴建港口……，日子過得雖然辛苦，但看見肚子一天天隆起的妻子，將為人父的喜悅感，便沖淡每日的勞頓與疲乏。
然而，準爸爸的喜悅感並沒有維持太久。
狂風驟起，暴雨橫降，颱風侵襲花蓮。挺著大肚子的母親，掛念著養在外頭的雞，冒著風雨要把雞趕回家避暴風，卻因此受了風寒，回家後就早產了，在颱風的雨夜裡，接生婆幫母親引產。
「是個女嬰，因為是早產兒，手指頭還連在一起沒有完全分開。」
「雖然是早產兒，但哭聲很響亮，感覺很有活力，我總覺得，如果是現在的醫療環境，說不定可以保住她一命。」父親帶著遺憾說。
爺爺奶奶看著這個早產的女嬰，覺得救不了，便把女嬰放一個籃子裡，女嬰哭了一晚，聲音漸微，終至無聲，降生人世還不到半天就永遠離開了。
母親小產滿月後，一位到臺北做工的表兄，建議父親上臺北找工作。
父親想想，結了婚這將近一年的時間，做了許多粗活，辛苦倒是其次，但其實都賺不到什麼錢，常常工錢都被亂算，根本沒留下什麼積蓄。對未來的前途，父親有很多的擔憂，但轉念又想，只要肯努力，靠勞力勤勞做，不敢期待賺大錢過富裕生活，但至少可以養活家人、餓不死吧。
父親盤算著，在花蓮的工作機會有限，這樣有一天沒一天的打零工也不是辦法，和母親商量後，決定留母親在花蓮休養，再度隻身啟程，北上繁華的臺北城，尋找生活的依靠。
父親到臺北的第一份工作，是到臺北的新公園，也就是現在的二二八紀念公園造涼亭，工寮就設在新公園裡，父親負責木工的部分，主要是幫忙打模板、拆模板。這個工作做了一陣子，父親換到臺北第一殯儀館協造第一大廳，也是負責木工的部分，接著又到懷寧街協造建國補習班，做的也是模板的工作。
這樣的工作也是非常不穩定，因為模板打好，弄鋼筋要好幾天，水泥工也要好些天，換言之，中間可能空個十幾二十天都沒模板工人的事。沒工作就沒薪水，但還好，工頭包吃，所以就算沒工作，也有三餐吃，糊口沒問題。
父親上臺北後半年，母親把身體養好了，也跟著來到了臺北，在木柵那裡找了一戶有錢人家當傭人，當時父親還是住在新公園的工寮，離木柵有一段距離，父親有空就會從新公園騎腳踏車到木柵去找母親。
母親在木柵幫傭一段時間，又換到中和幫傭。後來一個上海人工頭見母親勤快，便請母親幫他帶小孩，工作的地點近了些，這時母親才又開始和父親住在一起。
那時父親在懷寧街協造補習班，將近一年多的時間住懷寧街一個日本人留下來的三合院，這座三合院是二層樓瓦房，大約十四、五個人擠在一起，父親原來和大家一起擠著住，後來母親來了，用模型板又隔了一個小房間，夫妻兩人便住在這個簡陋隔起的小房間裡。
協造建國補習班的工作大約維持了一年，父親接下來分到中華路協造國軍英雄館。國軍英雄館預計要建十二層樓，蓋到二樓時，工頭就在二樓隔個房間給父母住，把工地當住家。
國軍英雄館差不多蓋到五、六樓時，父親又被介紹到竹北，協助一家紡織廠改建。工地旁就蓋了工寮，父母一起住在工寮裡。不久後父親又到臺中，到神岡機場協造美軍的空軍基地，母親則留在竹北的工寮。
三不五時到處搬家，住的品質可說奇差無比，夫妻兩人也幾乎沒有什麼隨身的家具私物，所謂搬家，就是拎著棉被草蓆衣服這些簡單的事物，真的是包袱捲了捲就走路。父親笑說：「那樣子，真的和乞丐也沒兩樣。」
這一段從臺北到臺中流浪工人的日子，父親主要還是做模板工，其實真正工作的天數並不多。做一天有時休息二、三天，賺不了什麼錢。
工頭比較照顧父親的表哥，因為表哥家裡小孩多，工頭知道他有養家的重擔，會分比較多的工作給他。覺得父親夫婦沒有小孩，負擔較輕，要父親不要太計較有沒有工作。
模板工人一天的薪水約三十五元。但父親一個月只能賺三、四百元。因為一個月可能有三分之二的天數沒工作可做。母親主要是在幫傭，一個月也差不多賺三、四百元，和父親的收入差不多，因為不像父親的工作有一天沒一天，幫傭是每天都有事。
工頭包吃包住，即便沒工作，也餓不死，只是賺不到錢，父母親在臺北大概工作了三年多，去臺北時赤貧如洗，回花蓮時還是阮囊羞澀。
錢存不下來，除了賺得少，也因為開銷大。
自從小產後，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常常生病，三天兩頭肚子痛，去看醫生，那時沒有勞保、健保，看醫生是很花錢的。另外年輕夫妻，生活辛苦，有時候會出去吃個麵或什麼的，就算是犒賞自己，加上臺北物價也高，因此錢也花得比較凶。
問起父親工作辛不辛苦，這樣奔波流浪的生活有什麼感覺？
父親說，那有什麼感覺不感覺的？不像現在的人會挑工作，那時的他有飯吃、有工作做，就很好了，再苦都要做。
在臺北、臺中當了三年的流浪工人，父親接到爺爺的通知，希望他回花蓮幫忙打漁。雖然打漁也賺不了什麼錢，但在外頭流浪三年，算一算，才存了二千元，日子辛苦，卻沒多少攢蓄，父親便決定回花蓮。
離開臺北時，父親和母親卻做了一件很「奢侈」的事，喜歡聽紹興戲的他們，一咬牙，把在臺北好不容易存下來的錢，拿去買了一臺留聲機。那時一臺留聲機就要一、二千元。
「現在想想，也不知為什麼那麼衝動，也實在太隨興了，但沒辦法，我和你的母親，那時候都還年輕，沒有想太多！」父親說。
「那不是衝動，是浪漫！」我對父親說。
夫妻兩人的三年苦工，回花蓮時，換到的是一臺「浪漫的」留聲機。
【原文刊載於《幼獅文藝》2014年1月號，更多精采內容請上《幼獅文藝》官方網站；《幼獅文藝》官方粉絲團。未經授權，請勿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