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心懷想望，體制卻殺人如麻。」
他們是免洗奴隸。
這些比底層還底層的人以靈魂搏鬥，
以血肉之軀與殘暴現世抗衡，
直到命懸一線，被用完即丟。
在台灣，有二十五萬名外籍家庭看護工，在照料著大家的阿公阿嬤，或是生病的家人。他們幫忙吸痰、洗澡、按摩、餵飯、清便、散步、復健等，甚至還要連帶洗一家人的衣服，煮所有人的飯，打掃一整個家的衛生，照顧老人的同時再幫忙帶小孩，或者乾脆被帶去菜市場賣菜，去農地裡種田。
一個外籍看護工月薪一萬七，卻是萬能的二十四小時工作機器，好用得不得了，划算得不得了。
除此之外，家庭看護工還是出氣包，老人、病人、家人的哀怨，全都可以往工人臉上砸。
他們是外人，更是傭人，而且還是東南亞來的人。第三世界國家，也不是什麼先進文明的地方，印尼、菲律賓人還用手吃飯，實在不成體統。若不是好用又便宜，誰要和他們共處一室？若不是這副老了、敗壞了的肉身，誰要他們照顧？哎，誰讓兒女都忙，老伴也老了，活到這把歲數，身邊只有個外傭，也實在是可悲……
愈想就愈是難受，愈難受就愈是要發點脾氣，降降火，出出氣。人老了，就剩這麼口氣了，怎麼，罵幾句傭人還不行了？
（圖片來源：https://pixabay.com）
圖說：示意圖/一個外籍看護工月薪一萬七，卻是萬能的二十四小時工作機器；家庭看護工還是出氣包，老人、病人、家人的哀怨...
八十九歲的阿嬤和九十二歲的阿公住在台北內湖，兒女也都各自有家，平日工作忙碌，只在假日有空才會去探望兩老。阿公阿嬤家有一個來自菲律賓北部布拉卡省（Bulacan）的外籍看護工麗莎，麗莎的合約內容是負責照顧阿公。阿公已經失去生活自理的能力，吃飯、吃藥、洗澡、上廁所都需要人幫忙。這不是麗莎在台灣的第一份看護工作，但她依舊疲憊不堪，尤其是晚上，她幾乎無法睡覺。
阿公每天十一點上床睡覺，但卻總是無法入眠，因為尿意頻頻，每隔一小時就要起來上廁所。阿公不樂意包尿布，他覺得尿布是小孩子包的，堂堂一家之主，還沒老到廢到要包尿布的地步，這是身為男性的最後一點尊嚴。而且被尿布包著極不舒服，阿公無法忍受浸在屎尿裡的羞恥，所以阿公堅持自己上廁所。
阿公要起床，麗莎自然要看護著，阿公行動不便，萬一有個閃失可全是她的失職。雖然阿公想尿尿，卻又怎麼都尿不出，每次都要在廁所裡煎熬二十多分鐘才出來。因此麗莎的睡眠被割裂成無數個時間碎片，每一個夢境才剛要開始，就必須結尾。一個晚上來來回回五、六次，除非那天阿公吃完安眠藥睡得安穩，麗莎才能做個較長的夢。
雖然被尿意折磨了一夜，但老人家睡眠短，阿公五點就起床了，於是麗莎也得起床為兩老準備早點。阿公阿嬤吃早餐的時候，麗莎不能一起吃，她必須先把整個屋子打掃乾淨。
麗莎打掃的時候，阿嬤的眼睛無時無刻不緊緊盯著她。阿嬤怕麗莎偷懶，而且阿嬤總是看麗莎不順眼，而這種不順眼又講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個麗莎，雖然平常不多說什麼話，但誰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愈是不講話的人才愈毒，說不定還暗自在心裡咒罵他們。僱外籍勞工時仲介就提醒過她，「不要對外勞太好，對他們愈好，就愈是會騎到主人頭上。」「外勞心眼多，落後國家的人信不過。」
而且聽說外傭很會勾引男主人，雖然自己家老頭是癱了，做不出什麼事情來，但怎麼說呢？想到這個四十歲出頭的菲律賓女人，每天晚上和丈夫共處一室，心裡總是覺得不舒坦。難道是吃了這個外傭的醋？笑死人了，怎麼可能？都一把年紀了。主要還是這個女人幹活不俐落，地板和廚房都擦得不乾不淨，拿塊抹布隨便抹一抹就叫幹活嗎？都不認真點擦，家裡怎麼會乾淨？
麗莎知道阿嬤的脾氣，也不敢怠慢，用一塊小抹布把整個屋子裡裡外外擦抹乾淨，因為阿嬤不喜歡她用拖把。麗莎不明白為什麼台灣人不喜歡用拖把，她手裡那塊抹布已經被用得起了球，灰灰黑黑的，隱約間可以分辨出抹布上曾經的條紋圖案，可早已不知它曾是什麼顏色。
做完清潔，麗莎把阿公扶到客廳看電視後，才敢開始吃她一天的第一餐。這時候阿嬤會跟她說：「你去廁所吃。」麗莎就只好去廁所吃早餐，偶爾在廚房，因為廚房和廁所離得很近。阿嬤是肯定不願意和外傭同桌吃飯的，自古以來主僕就不同桌，而且東南亞人髒兮兮的，這種人只配待在廁所裡吃飯。
吃完早餐後，麗莎要洗衣服，而且阿嬤要求必須手洗。洗完，麗莎開始做午餐。午餐也不能專心做，常常被打斷，因為阿公一直想上廁所，麗莎每次忙到一半就要放下手邊工作，扶阿公去廁所。
好不容易做完了一桌子菜，把阿公阿嬤請上桌吃飯。這時候她不能吃飯，因為對阿嬤來說，請了外傭，付了錢，總不能讓她閒著，必須物盡其用才不會浪費，自己從前也是省吃儉用才撐起這個家的。阿嬤就吆喝麗莎去廚房，「你去做點事。」麗莎只好把擦過的灶台再擦一次，整理碗盤，總之不能讓阿嬤看到她閒著，否則阿嬤必會勃然大怒。
阿嬤的出口就是麗莎，她要把在這人世間受到的委屈，全讓麗莎給擔起來。然而出於顏面，又絕對不能指著麗莎的鼻子罵：「你憑什麼收到我老公的謝謝？」更不能氣沖沖問阿公：「你為什麼謝麗莎，卻從來不謝我？」阿公不給的東西，阿嬤是不會去討的，討了便是滿盤皆輸，這口氣必須要撐住，才撐得住經年累月的委屈。「砰！」於是，每次阿嬤聽到阿公對麗莎說謝謝，她就以甩門、摔東西來發洩她的怨恨。
……
幫阿公洗完澡的麗莎開始準備晚餐，六點半兩老吃飯，她依舊在廁所吃完一天的最後一餐。麗莎有時會坐在馬桶蓋上，把晚飯放在流理台，從鏡子裡看食物的樣子。食物在鏡像裡似乎看起來沒那麼糟糕，綠色的菜葉在燈光的折射下，好像長成了一片生機盎然的田地。那是菲律賓的綠意。
在菲律賓，家裡缺蔬菜的時候，總能向鄰居要一把田裡的四季豆，鄰居的皮膚因農活晒得黑裡透紅，一臉笑著把豆子遞來。家裡下次去捕魚就回贈一條肥魚，或乾脆把他們一家邀請來家裡吃飯。菲律賓人十分注重吃飯這件事，大家喜歡聚在一起吃，若此時有朋友來訪，必是熱絡地遞上盤子。吃飯是重要的事，吃飽了代表活著，代表有足夠的力氣面對明天。
麗莎一邊恍惚地想著這些事，一邊從流理台上拿起碗筷，食物離開了鏡子，又打回了原本的形貌。一點米飯，一點菜，她正坐在馬桶上，四面是廁所裡的白色瓷磚。
這世界上沒人會想在廁所吃飯吧。
猶記得某次菲律賓團體Kasapi在TIWA附近的公園舉辦派對，擺了一桌子食物，有個流浪漢拿著個碗來，菲律賓人就幫他盛了滿滿一碗，「Kain tayo」（我們一起吃飯吧）是他們常掛在嘴邊的句子。於是每次在廁所吃著老人剩下的食物時，麗莎的思鄉之情就變得無比濃烈。
但能怎麼樣呢？
生活還是要過下去，而且在台灣，移工沒有自由轉換雇主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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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說：示意圖/在台灣，移工沒有自由轉換雇主的權利。生活再苦，也沒有辦法...
晚上的工作和白天無異。洗碗，帶阿公上廁所，扶阿公去客廳看電視，再把廚房擦洗一遍。依舊是那塊小抹布，在夜色混合著白熾燈的光線下，顯現出一股青灰色的光。這股光剎那間刺痛了她的眼睛，眼淚就要流下來，但立刻在阿嬤嚴峻的視線下即時止住。
忙到九點，麗莎洗澡，接著幫阿公量血壓。九點半開始幫阿公按摩，按摩一、兩個小時後，阿公準備睡覺。睡覺前阿公需要吃藥，包括安眠藥。餵藥是阿嬤唯一不允許麗莎參與的事，因為阿嬤覺得麗莎會給阿公餵錯藥，她對麗莎說：「你不能給阿公餵藥，只有我可以。」對丈夫生命的掌控，是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最專制，也是最無奈的連結。
十一點後，麗莎又迎來了漫漫無眠的夜，折磨人心的夜，思鄉情切的夜，自艾自憐的夜。在這周而復始、疲憊又壓抑的日子中，有時候她甚至累到忘記了悲傷，連哭的力氣也沒了，只想好好睡個覺。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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