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型文學徵文得獎作品
週間瑣事 ◎呂尚易 繪圖◎李祥銘
珂瑪最後記得的一件事,是明天傍晚得要麻煩太太帶她到店裡寄錢回家。
她睡前吞了一顆藥櫃裡的阿斯匹靈,甫倒下便不省人事,甚至忘了檢查一樓客廳的門窗有沒有上鎖。
要託人轉匯的信封袋裡有一萬五千元新臺幣,那是今天剛領到的工資,她一個月能賺兩萬兩千元,但有一部分要拿來付當初為了學中文借的錢。
她想到哈托下個月就開學了,課本並不貴,但這表示他打工賺錢的時間變少了,她又塞了兩千元進去。
那是今天下午的事,就在她替阿嬤打完胰島素針,再帶著狗去外頭上大號之後;晚上大老闆難得回家吃飯、姊姊的英語會話作業還沒練習、阿弟堅持要數完書架上的書總共有幾本才肯去睡……,都不過是些小事,但經期來襲令她一整天昏昏欲睡,包括太太在廚房裡對她說著些什麼時也是如此。
「是,我知道那個。」她照常回答。
珂瑪夢見她在熟悉的海邊撿拾貝殼與被打上岸的水草,偶爾,他們會把撿回來的東西煮成晚餐,通常是當母親上班去,好幾天沒回家的時候;摻著泥沙的混濁海水滑進她的腳趾之間,感覺涼涼的、癢癢的,還有些黏黏的。
她醒來,從一片漆黑的床尾分辨出拉不拉多犬的大圓腦袋,正在舔著自己味道並不甚好聞的腳丫子。
牠怎麼跑進房裡了?
一陣涼意掃過她的小腿,電風扇旋轉方向時,發出像打樁機一樣的噠噠聲,在狹長的走廊上隱約迴盪,房門是開著的。
睡在隔壁床上的阿嬤不見蹤影。
她還未細想,身體就先跳下床,衝向她掛在門邊的行李袋。
裝著一萬七千元的黃色信封就像阿嬤一樣,被這片黑暗吞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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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得晚了,但不礙事,只要昨晚珂瑪有把東西先準備好,拎上車便不會太麻煩。昨天可是一字一句地交代過,就不知道這小女生有沒有在聽,又有沒有聽懂?
希望珂瑪別把過熟或果皮上有斑的梨混在籃裡,大供桌上一字擺開,別人家的眼睛都雪亮著;話又說回來,外表好看的水果通常沒什麼水份,連肉都是苦的,卻硬是賣得比較貴。這年頭持家真是不容易,文崇倒好,十天半個月回來一次,上飯桌就擺出一副賺錢很辛苦的模樣,晚點倒要去戶頭查查,看這個月的生活費入帳了沒。
他在外頭那個該死的野女人,不知詐了我們家多少錢。
戒嗔!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要記得找個機會教珂瑪怎麼挑水果,以後買菜的工作也得她幫忙分擔著點。
自從去年動過手術之後,體力就變得愈來愈差了,真希望能有一天在床上躺著,什麼也不要做。
阿母的記憶力退化得好快,現在連文崇喚她都要慢好幾拍才能反應過來;姊姊的度數得挑一天有空去眼鏡行重配,讓珂瑪注意一下她是不是又趴著寫作業了。
特教學校?在樹林?休想!自從讓阿弟聽經之後,他的脾氣就比較和緩了,心障還須心藥醫。
每踩一階樓梯,腰就抽痛一次,等會還是讓珂瑪幫忙把水果提上車吧,唉!
「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南無藥師琉璃光如來……」
阿母醒了嗎?廚房的燈沒亮,珂瑪八成還在睡,乾脆自己來弄水果……唉!可是這個腰真的太痠了,法會還得坐一整個早上,不叫醒她也不行,她應該也習慣早起了才是。
阿母的房門怎麼打開了?是不是晚上睡覺太熱?
「唉唷!大頭?你跑進阿嬤的房間做什麼?」
這狗就不安分睡在客廳裡,總找著機會想溜進房間。小孩子就是這樣,小時候吵著說要養,結果都是大人們負責照顧;早交代過珂瑪晚上別開房門了,等有空再搬一台電風扇下來。
「珂瑪?珂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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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子!這女人簡直無可救藥!凌晨四點半?妳不知道自己在旁邊唸得有多大聲嗎?
十點的飛機,到上海再搭公司車去蘇州,應該趕得及和褚玉吃午飯,這回還是別向褚玉抱怨家裡的事了,在一起不就是圖個開心嗎?
離婚?上有老母,下有幼子,唉!
算了吧,再睡一會兒……。
樓下在吵什麼?現在幾點了?
該死!她連一天都不肯讓我好好在家休息。
媽是不是每天清早都被這樣騷擾?難怪一天比一天癡呆!左右鄰居大概已經發現媽的情況不妙了,這女人就會把我們家的臉丟在地上踩,而且還嫌不夠!
麒祥的毛病要讓專家輔導治療,不是整天裝神弄鬼,難道學費我付不起嗎?
下學期乾脆也替秭潔辦轉學,送到宜蘭那間住宿學校好了,留在家早晚被她媽傳染成瘋子。
牆上掛這麼多佛像,是打算開殯儀館嗎?
那外傭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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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昨天比媽早回到家,先把成績單從信箱抽出來了。
最討厭英文,還有歷史和理化,數學排第三、應該說是第四。
珂瑪說英文有種奇怪的感覺,總之就是和電影裡面說的不一樣,跟她學,我會不會也變得很奇怪?唐晏斌會不會覺得我很蠢?畢竟我還有個白癡過動弟弟,他大概會以為這是遺傳的。
聽不懂的東西就是聽不懂,在學校聽不懂,去補習班一樣聽不懂,為什麼為人父母老是這麼天真?
為什麼人家家可以去東京迪士尼?我們家又不是沒有錢,補習班一個月一萬多塊錢他們掏得很大方,幫樓下房間裝個冷氣就拖拖拉拉;媽還買了一堆垃圾放在家,我看她跟美國那個什麼基的一樣,都是邪教。
麒祥真好,他蠢成那樣一定不用補習,大概也不必學什麼爛英文了,當白癡真好。
媽又一早起來叫珂瑪做這個做那個了,當別人的幫傭真可憐,但誰叫他們國家窮呢。如果要環遊世界,我大概最後一個才會想去印尼吧。
可是他們有峇里島。
不知道唐晏斌喜歡去哪個國家?
孟曉茹真的很賤,在廁所門口說我比實際看起來胖,還故意讓男生廁所那邊聽到。我有五十公斤?她自己才是大隻肥婆吧?不要臉!
我看這對夫婦遲早會離婚,從昨天見面到現在,還不過十二小時就開始吵架,這次是在吵阿嬤的事吧?
只要別提到我,也別提到成績單,還有錢,隨便你們要吵要鬧,還是要拿刀互砍,我都無所謂。
我恨你們全部。今天我就要離開這裡,去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我已經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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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瑪不見了,阿嬤也不見了。
我希望姊姊不見,因為她昨天趁媽媽上廁所偷捏我。
把珂瑪換回來,只有珂瑪會聽我說話。
叫爸爸把珂瑪買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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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瑪把阿母帶去哪了?怎麼手機也沒帶?
文崇竟然還說別吵到鄰居,這都什麼時候了?
「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南無大勢至菩薩……」
那小女生乖巧乖巧的,不太可能綁架阿母吧。
唉!今天這麼忙,事情全亂套了,是不是該去報警?
他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等下就回來了?萬一沒有怎麼辦?
出去找吧?
唉!頭也開始暈了,師父說我氣血不足,等下姊姊醒了要怎麼跟她說呢?
如果文崇沒有去大陸擴廠,家裡多個人管,現在也不會弄成這樣,我真是身心俱疲了。阿母今天份的胰島素針還在藥盒裡,萬一他們過了早上還沒回來……
別往壞處想,師父不是開示過?
「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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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端端的一個人就這樣不見了!連負責顧的外傭也不知去向,還真是持家有道。
阿母該不會是自己亂跑吧?但她都躺這麼久了,總不會突然勇起來吧?
這種消息傳很快,明明不相干的人最後全都知道了,今年我還選不選公會理事?尤其阿義如果聽到這件事,一定會來吵著分家產,沒出息的東西。
都六點半了,人還沒回來,淑娟說外傭的東西和證件都在,那應該不是逃跑,當初打算找仲介時,就聽說有些年輕沒經驗也沒定性的會突然逃離雇主家,變成非法居留,到處打零工。
這在對岸根本小菜一碟,滿街都是等活上門的移工,改天真該拍幾張下來讓秭潔看看,瞧!還不讀書,就等跟他們搶飯吃。
小鬼們也該起床了吧?妳看我做什麼?
早餐呢?也是外傭去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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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決定今天就是你們最後一次見到我,反正唐晏斌家在外縣市有很多不用的倉庫或工地宿舍,我們可以暫時住那裡,讓他騎機車載我去打工。我要先買幾件顯瘦的衣服穿,手機暫時用他的舊門號就好了。
「阿嬤和珂瑪不見了?什麼時候?真糟糕。」
大概也受不了你們了吧,這個莫名其妙的家。
阿嬤已經愈來愈不行了,昨天晚飯時竟然還認不得自己家的客廳,說什麼趕快吃一吃,別打擾人家太久!
「我不知道,沒聽說。」
珂瑪會去哪,我怎麼知道?別來問我,這不是你們的責任嗎?
得趕快出門才行,時間怎麼還不快點轉到七點?
珂瑪搞不好已經知道了,但沒辦法,這種日子我過不下去。
希望她別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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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喜歡把東西藏起來不讓我找到,小氣!小氣!
這次我看到了,她藏在書裡,書放在她的書包裡。
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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珂瑪在晨曦中看到路燈彷彿約定好般一一熄滅,數百公尺前那條大馬路上,有兩個人影是附近早起晨跑的居民,珂瑪覺得他們就像水族館裡的魚,跟自己是連呼吸習慣都不同的生物,當他們隔著玻璃見到彼此時,留下的也只是驚訝,其他什麼都沒有。
雖然,她這一輩子從沒去過水族館。
她跑得氣喘吁吁,真不敢相信,以前自己可是百米健將呢,她和弟妹玩的方式就是她跑,他們追;如今哈托已經長大了,也許等畢業後就上船工作吧,希雅和媽媽葬在一起,珂瑪曾在夢裡赤腳跑過她們的墳地。
她穿著去年臺灣新年太太買給她的愛迪達球鞋跨越紅磚道和柏油馬路,走走停停,開始懷疑自己跑錯了方向。
也許是往另一頭走了?也許阿嬤已經被好心路人送回家?也許攔了部計程車,已經去到她聽都沒聽過的地方?
阿嬤為什麼要這麼做,半夜消失不見,還拿走自己要寄回家的辛苦錢。
她只是個行動遲緩,記憶嚴重退化的老人,珂瑪無法想像那都是她裝出來的。
珂瑪繼續走,天色漸亮,她已經沒有辦法回頭了。太太今天要開車上山,此時應該發現她和阿嬤都不在家裡;老闆肯定很生氣,也許就算自己把阿嬤帶回家,還是會丟掉工作吧。珂瑪驚覺自己連手機都忘了帶出來,她想去警察局碰碰運氣,卻又怕此地過份熱心的警察們會直接通知太太把自己領回去。
她得在這個陌生的小城裡尋找那個跟她非親非故的老人,不管是為了性命安危、職業道德,還是一萬八千元新臺幣。
「阿嬤,妳跑去哪喲?」
她走到橫跨一條小水溝的短陸橋,太陽已經露了臉,微光中,橋墩下的水流還算清澈,或許是因為城市尚未醒轉吧。
她看到一個人影正試圖從橋墩上踏入水流中,動作矯捷得不似她所認識的阿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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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載著她們駛進巷口,有的鄰居正在陽台上做早操,好奇地窺探著這天的頭一件新聞。
阿嬤身上找不到那黃色的信封袋。
當珂瑪出聲大叫時,她抬頭望著橋上,沒有動作。珂瑪不知道她在看自己,還是在觀賞自己背後那難得的、無雲無翳的淺藍天空,只覺得這一刻被擰得好緊好緊,連時間都無法逃脫出去。
珂瑪彷彿從被壓縮的時間裡看到,家鄉那條小溪與眼前這已淪為文明洩慾工具的溝渠重疊在一塊兒;她看見阿嬤那被隨意剪短、毫無造型的白髮,如黑色絲綢般披蓋在豐腴的肩頭;然後一陣涼爽的風從身後抱住自己,當中有股甜膩而焦的、炸粟米餅的味道。
阿嬤笑了,那是另一張女人的臉,她是這麼地開心,以至於不小心鬆開了手,往後跌入那嘩嘩的渠道裡;水不深,只到她的膝蓋,但她一屁股坐在冰涼、飄著上游洗滌泡沫的水中,一直沒有再站起來。
她們抵達時,姊姊正要出門去學校,沒和她們打一聲招呼就走了,珂瑪目送那個背影在電線杆後消失。
老闆臉色很難看,不斷催促她把阿嬤抱回房間去,而這同時,太太在一旁對那兩個警察說了好多話。
阿弟和大頭一起在房門口迎接她們。
「我們玩猜東西!玩猜東西!猜我有什麼?妳猜妳猜!」
拉不拉多犬以十分滑稽的姿勢側坐在地板上,生殖器大剌剌地隨著牠吐舌喘氣的頻率前後擺動。
她讓阿弟先等一等,然後把阿嬤抱上床,一會兒得替老人洗個澡,走這麼遠,渾身都是臭汗,更別提還摔進水溝裡。
阿嬤神智清醒,但眼神中滿是困惑,重覆著那句話:「我要回家。」
珂瑪只有一雙手,於是同時輕拍著老人與狗的背,一張嘴跟阿弟玩起猜謎遊戲
「我要回家。」
珂瑪看著黃色信封袋被小男生從背後拿出來,知道自己猜中了。
我要回家。
呂尚易
七年級前段班。徐州路法律學院遺孤。編輯工作者,筆耕出一堆歹瓜劣棗的失敗農夫。
得獎感言
這是第二次投稿幼獅主辦之類型小說徵文,必是十分幸運方能獲遴選入圍。收到編輯室來信時,我的腦中仍然像甫欣賞完的西部電影,鬧哄哄一片。
因為試圖以不同的視角和人稱表達,故事可能看起來就像一齣老嫗、國王、賣花女與魔鬼同時登台、各唱各詞的鬧劇。外籍勞工的處遇並不是放大的重點,而是當逢此時,可能有某位母親在為子女祈福祝禱、有某個老闆憂愁著江河日下的生意、有某名小學生才剛寫完最後一筆回家作業,有人病臥在床,有人賣命掙錢。
瑣事每天都在發生,每件瑣事都是人生大事。
我只能不斷朝蟄伏角落的黑影扣扳機,好像那樣就能殺死它們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