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週忽大忽小的春雨,弄得城市人心情忽明忽暗,卻悄悄為鄉間捎來一支支挺拔昂立的桂竹筍。吃了三十多年的桂竹筍,還真沒看過它從土裡竄出的樣子。
這週末,我跟著「小山村」的夥伴,進入南投中寮鄉的金碧果園,跟著果園主人蔡大哥遊走其中。早已過了冬天採收季,果樹前兩週才剛開過花,現在樹上正掛著一顆顆小珠子般的深綠果實,小巧可愛,究竟是佛利蒙柑、美人柑、珍珠柑、桶柑,還是柳丁?嬰兒時期的它們長得都一個樣,我哪裡分得清?
阿公總會滷上好大一鍋,我總覺得那是道懶惰的菜
蔡大哥雙眼已經植入雷達,觀葉就能辨樹,我們一邊走在雜草叢生的柔軟土地上,一邊聽他說每棵樹的前世今生。突然間,他停下腳步、話鋒一轉:「你們想吃桂竹筍嗎?就在那兒。」哪兒啊?看了半天,才望見一支高約30公分的細筍,筆直孤立長在小山坡上。
仔細看,桂竹筍身上褐色帶斑的筍籜層層包覆,上頭還長著幾撮小葉,像是頭上才長了幾根毛的小屁孩,引頸期盼著媽媽來接。儘管桂竹筍是皮蛋爸和皮蛋最喜歡的菜色之一,到麵館吃飯必點的小菜,親自下廚的這些年來,我卻從未料理過桂竹筍,一次也沒有。我不喜歡桂竹筍,小時候,阿公總會滷上好大一鍋,我總覺得那是道懶惰的菜,一種馬馬虎虎、草草打發的滋味。
桂竹筍是困頓與歹命的象徵,就像少時的我一樣
一個嘴不甜不溫馴也不受管教的孩子,哪裡會討長輩喜歡,我於是為自己貼上了一個標籤:反正阿公就是不喜歡我。那大鍋無辜的桂竹筍,從此也揹上莫須有的罪名。
今天滷、明天滷、後天沒吃完繼續滷,妙的是,這桂竹筍的腰桿竟仍能挺得直,天生的清爽沒消失,它只是更透徹、更入味了。人家綠竹筍是見不得光,非得要農家摸黑上山、搶在日頭前採收;而桂竹筍是把頭探得高高的,一天就能長個二十來公分,像是怕人家看不到它,拼命舉手。綠竹筍是叢生,小株就長在母株旁,跑不遠的;桂竹筍是散生,根在地底下這兒生那兒長,管也管不住。
而綠竹筍如水梨般的鮮滑多汁,是連日本米其林三星餐廳主廚都要豎起大拇指的,千萬不要多加調味弄壞了它。那桂竹筍呢?水煮過後那隱隱約約的澀味還在,非得烹它燒它炒它找材料襯托它不可,最好,還要讓它帶些油份,才能滑滋滑滋、油香油香。
從小,我就覺得桂竹筍是困頓與歹命的象徵,就像當時的我一樣。
那天在果園,我們和蔡大哥一家人話別前,他突然喊:「等我15分鐘!」才說完,人就騎著摩托車瞬間移動到那頭的山巔上,像是變魔術一樣,讓我們每人都捧著好大一袋桂竹筍,浩浩蕩蕩回台北。
原來我誤會桂竹筍很久,它隨和好相處、但不代表沒個性
剝筍籜(籜,音同「拓」,指筍殼)是唯一的麻煩,少了蔡大哥示範時的俐落與巧勁,我軟硬兼施、又扯又拉,才終於讓桂竹筍露出白皙膚色。桂竹筍個子高,內部竹節層理從上而下都不太一樣,頭部像是細密的梳子,到了尾部漸形寬闊,我這才驚覺:它好美呀!
跟著五花肉、醬油同煮,一鍋平凡的桂竹筍燒肉,卻讓皮蛋和皮蛋爸讚不絕口。那鍋筍對我曾是怎麼吃也吃不完的夢靨,卻是他們父子倆「怎麼吃也吃不完」的「聚寶盆」,再好不過!
我突然察覺,原來自己誤會桂竹筍很久了。它隨和好相處,不代表沒有個性,它雖是最平民家常的蔬菜,卻只生長在春雨過後的四、五月間,產期比綠竹筍還要短得多。桂竹筍是不等人的,自顧自往天空伸展而去,若沒有在第一時間成為一株美味的筍,也會變成一支用途更多的竹子,或防風或做為曬衣竹竿。
而我,也在這春來春去間長大老去。這麼多年以後,終於有機會親手為桂竹筍寬衣解帶,也順道剝除了我的層層心結,總該是時候還它一個清白與公道了。藏在平凡桂竹筍裡的奇滋妙味有誰不懂?我想我當時是故意的,只是故意索討更多的關注而已。
細直的桂竹筍,帶著樸實寧靜的美感。(游惠玲攝)
切開它,才發現原來筍身裡頭姿態萬千。(游惠玲攝)
• 看蔡大哥示範,像是按到了快轉鍵,三兩下就俐落為桂竹筍脫殼。
• 小孩們一看到如寶劍般的桂竹筍,興奮的要開始比劃。
無毒栽植的果園,是座綠意盎然的世外桃源。
果樹裡哪隻蟲做了些什麼?都逃不過蔡大哥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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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攝影者「皮蛋爸」李俊賢部落格:「空城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