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到不了基隆的船~高千穗丸與太平輪

兩艘到不了基隆的船~高千穗丸與太平輪

民報 2016-03-05 00:00

先父1949年隻身流亡來台,那時他才19歲。因為生活的磨練,讓他擁有很敏銳的觀察力,在敘述自己的經驗時,聆聽者總能很自然地感受到當時社會環境的變化。他生前接受訪談時,提到自己從上海到基隆那段死裡逃生的過程:

「當時上船真是一場生死決鬥,船上水兵丟下繩梯,碼頭上的人即使有船票,也不見得能爬上去。那時我年輕力壯,上了甲板才發現,船都離開岸邊了,還有士兵丟了槍,游泳來攀爬,也有爬到一半沒力氣摔進海裡的。岸邊發現船已開動,自己被遺棄的士兵,竟然對著船隻開槍洩憤,還在攀爬的士兵就成了替死鬼,像下餃子一樣的一個一個落入海中,鮮血染紅了海面。戰亂真的是可怕,但很奇怪的是當時年輕,什麼也不怕,還覺得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也不錯啦!大家都嚇得躲入船艙,我卻站在甲板上看熱鬧。」

至於到了台灣,也就是在基隆一上岸時,對台灣的第一印象是什麼?他說:

「印象最深的就是這裡的人跟大陸上的人不一樣。之後我去了好幾個縣市,這種感受更強烈。對方不用開口,我就能看出他是不是省外人士(注:當時還不稱為外省人,一般本地人口語則說是唐山人)。從大陸來的人無論男女,眼裡總帶著或多或少驚恐的神情;但本地人所經歷的戰爭只是轟炸,根本不知什麼是逃難,所以眼神感覺起來就是安逸。二十多年後退出聯合國、中南半島赤化、中美斷交,每當新聞一出來,我就又會發現中年本省人與外省人這種眼神上的差異。」

回顧1940年代的台灣,雖被二戰與中國內戰波及,被美軍轟炸過(不及日本四島與琉球慘烈),有惡性通貨膨脹(不及中國慘烈),有二二八之後的血洗清鄉(不及中國的土改鎮反),尤其是沒有老子所說的:「大兵之後,必有凶年。」船一平安抵達基隆靠岸,就像是到了天堂一樣,完全符合父親描述1949年剛抵台時的經歷與感受。

其實1940年代的氣象知識與造船技術,讓從日本或中國渡海到台灣的這段旅程,不會再有清朝閩粵人民渡過黑水溝的風險,上了船幾乎就等於到了台灣。然而就在這十年裡,也出現過兩次「渡台悲歌」。第一次是日治時期1943年由神戶航向基隆途中,被美軍潛水艇發射三發魚雷擊沉的「高千穗丸」,第二次則是戰後1949年從上海載運大批逃難來台乘客,在舟山群島海域的白節山附近,與貨輪「建元輪」相撞沉沒的「太平輪」。就如政大台史所戴寶村老師所說:

「高千穗丸海難發生於日本統治台灣末期的太平洋戰爭尾聲,太平輪事件則發生在中國內戰大撤退環境下兵荒馬亂之際,船難事實在當時都遭到統治當局的掩蓋打壓。戰後國民黨政府實施以中國史為正統的歷史教育,亟欲抹滅日本殖民統治台灣時代的史實,而對於在國共內戰中失利而敗逃的歷史,更不能在以反攻復國為口號的時代中被提及,當事人與遺族更在禁忌年代中噤聲,隨著跨越世代造成記憶斷裂。」

這兩次重大船難的出發地點雖不同,目的地卻都一樣是基隆。兩艘到不了基隆的船--高千穗丸與太平輪,不但喻表著台灣的時代變遷(日本的撤離與中國的流亡),也是台灣人移民、殖民和戰爭記憶的一部分。2005年電影《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與2015年電影《太平輪》,透過視覺影像或電影情節,比口語或文字更具體且普及傳達了這段被遺忘的歷史。
珍珠港之後,美軍開始實施西太平洋與南中國海實施潛艇封鎖作戰,日本船自此成為美軍攻擊目標。
高千穗丸屬於大阪商船株式會社,1934年(昭和9年)1月由三菱重工業長崎造船建造。同年2月10日的處女航,就由神戶開往基隆,成為日治時期內台航線中第一艘日本國造船艦,讓當時日本帝國引以為傲。1941年12月1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拉開太平洋戰爭的序幕。美軍為防止日軍將物資運回日本,在西太平洋與南中國海實施潛艇封鎖作戰,很多日本商船自此成為美軍攻擊目標。

1943年3月19日,高千穗丸由門司航向基隆的途中,在基隆外海彭佳嶼東北方,遭美軍潛艦Kingfish(SS-234)攻擊後沉沒,包括船客和船員在內,罹難者共844名。3月24日,遞信省公布高千穗丸遇難。當時是太平洋戰爭日軍戰情由勝轉敗的初期,因此內台兩地官方統一口徑,要藉此船難激發台灣人民與內地一樣,對英美盟軍產生同仇敵愾的氣氛。例如戴寶村老師引述當時《台灣日日新報》報導:

「敵方的這種卑劣行徑,不僅未能造成我一億國民戰意的喪失,對於絕對要戰勝鬼畜英美敵人,非加以擊垮誓不休的決意燃熾得更加旺盛。」

除了宣傳鬼畜英美敵人的罪行,《台灣日日新報》也報導了海難倖存者及遺族化從軍報國,化悲憤為力量的具體行動。例如倖存者造橋庄人謝開麟,在東洋大學畢業前放棄學業,志願申請加入第二次陸軍特別志願兵。另外罹難者太平町茶商曾仁超,四個兒子裡長子曾文謙加入海軍志願兵,次子曾文顯則加入陸軍幼年學校。

日本政府對船難不但沒有緊急救援,還派人對罹難者家屬實施言論箝制,不准對外張揚,也沒有補償,反而「喪事當喜事辦」的用來鼓吹台籍倖存者及遺族參軍,這就是二戰時期台灣人的處境。戰後國民政府治台,四年內因內戰失利而流亡至此,1949年初上百萬中國人的恐共大逃亡,也就是以太平輪船難揭開序幕。

太平輪是戰後上海中聯企業公司向太平洋船務公司租用,排水量2,489總噸的豪華客輪,中聯是由大股東周曹裔與龔聖治、馬世燧、周慶雲與蔡天鐸(蔡康永之父)等一群寧波同鄉集資興辦。1947年國軍四處潰敗,太平輪成了大批難民用金條或靠人際關係,得以登船逃離中國的重要交通工具。

1949年1月27日(農曆除夕前一天)夜間,太平輪搭載「最後一批」約1000乘客(無票者約300人無法計數),從上海市開往基隆,途中為逃避宵禁而沒開航行燈,在舟山群島海域的白節山附近與由基隆出發的建元輪相撞,932人因天寒而凍死或溺斃,被澳大利亞軍艦救獲35位,另有舟山群島漁民陸續救起的未記名人員,總計生還者約有50人左右。
位於基隆,由于右任所題的「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
船難之後四個月上海即赤化,太平輪投保的華泰保險在出事後立刻宣布倒閉,中聯無力賠償,國共雙方的法院也無可奈何,罹難者只能自認倒楣。1951年在基隆港東10碼頭,設立了由于右任題字的太平輪遇難旅客紀念碑,但碑上並無罹難者姓名及其他文字敘述;且因設於海軍基隆後指揮部營區內,家屬獻花致祭還需先行文向軍方申請,想遷至中正公園或民眾能廣為接觸的適當場所,政府也不同意。

1940年代這兩艘到不了基隆的船——高千穗丸與太平輪,象徵20世紀版的渡台悲歌。我們能活在這些罹難者永無機會登陸的寶島,又是何其有幸。怎樣擺脫「帝國」與「黨國」的天朝桎梏,轉為從「人民」的角度來重建這兩段歷史?就讓我們一起來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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