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夏天

十八歲的夏天

幼獅文化 2015-12-14 14:28

 

十八歲的夏天                      ◎郝譽翔   繪圖◎蔣依芳

找到那間超商時 ,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我的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頭直發昏。我衝到冷藏櫃前,一把抓起兩個三明治、優格和果汁就去結帳,然後找到落地窗旁的位置坐下,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等到三明治全都一口氣囫圇吞下肚後,我才總算感到四肢可以重新活動了。我想打開優格,這時才發現忘了拿湯匙,於是又跑回櫃檯前,而超商的店員正彎腰背對著我,整理地上的紙箱。

「喂,有沒有湯匙?」我大喊。

他站起身轉過來,原來是一個長得相當乾淨好看的男孩。我剛才一定是餓昏了所以完全沒發現。

他把湯匙遞給我,輕輕地說:「臺北來的人都這麼沒禮貌嗎?」

我愣了一下,隨即沒好氣的冷冷回答:「花蓮人的服務都這麼差嗎?那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從臺北來的?」

坦白說,現在的我的確像是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今天是周六下午,買不到臺北往花蓮的火車票,我只好搭了將近四個小時的慢車,一路搖晃全身骨頭都快散了。我在花蓮火車站租了一臺機車,又騎了半個多小時才到壽豐的東華大學,結果打小由的手機居然沒人接。小由約我周末來花蓮賞鯨,因為她是導覽的志工,卻沒想到她今晚忙著開行前會議,根本沒時間去火車站接我。我只好自己一人摸到小由的宿舍去等她,一直枯坐到十點,餓得兩眼發昏確定等不到她了,才終於出來找點吃的,卻又遍尋不著,所以此刻的我覺得自己很有理由對花蓮人發飆。

「嘿,第一是妳的打扮,」他把我從頭到腳瞄了一遍,微笑說,「第二呢,是這麼晚會跑來超商吃飯的,都是觀光客。」

我哼了一聲拿了湯匙走回座位,「誰教這兒真是鳥不生蛋的鬼地方,想找個地方吃東西都沒有。」

「那是妳走錯方向了,店都集中在東華大學的後門一帶,而這裡除了一條寬到不行的大馬路之外,什麼都沒有。」男孩拿著一疊雜誌走過來,一邊在我身後將它們上架,一邊說。

「那你們還把超商開在這兒?難怪沒有客人上門。」我咕噥著。

男孩整理完雜誌,才走到我身旁,俯下來說:「沒錯,這兒是沒什麼人,但妳看。」他的手指貼在玻璃上,指向黑夜的遠方,我注意到他指甲剪得真漂亮,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從細節去看一個人,我想就算十年以後,我已經忘了這個男孩的長相,也一定會記得他這片發亮的指甲。

男孩指著黑夜說:「妳的右前方就是海岸山脈,而山的後面就是太平洋,而左前方呢,是中央山脈,奇萊山,大霸尖山,雪山,玉山,所以我每天就在這兒看山,看雲,看天,想像藍色的海洋就在山的後面,而偶爾會有像妳這樣的陌生人跑來,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所以超商開在這兒又有什麼不好?」

「可是,」我遲疑了一下,說:「現在外面全是黑漆漆的一片啊,除了你們店門口的一盞路燈外,我根本什麼也看不到。」

男孩又微笑起來,露出乾淨的白牙。他真是一個很喜歡笑的人。他說:「這夜晚只是假象,而真實的東西永遠躲在表面底下,不過,假如妳願意的話,妳就一定能夠看得到。」

小由好像也跟我說過類似的話。那是大學榜單揭曉,我跑到她房間大哭大鬧的時候。

小由和我是鄰居,從小我們就住在同一棟大樓,她在九樓,我在八樓。我們未滿一歲還不會講話時就一起玩耍,然後讀同一間小學,國中和高中。雖然我比小由大三個月,但我總喜歡叫她姊姊,當自己是妹妹,而我們的感情簡直比親姊妹還好。我們約好了要一起留在臺北讀大學,卻沒想到她瞞著我偷偷在志願卡上填了花蓮。我覺得自己被背叛也被拋棄了,一想到九月她就要離開我去東部,讓我陷入無可自拔的憤怒與悲傷。

「妳明明知道我不可能離開臺北的!」我坐在她床上,淚流滿面喊。

我一定得留在臺北,因為我的母親不准我離開。我的父親在大陸經商十五年,從我有記憶起他就不在,偶爾回臺灣時他就像是個陌生人,也不肯睡房間就獨自一人躺在客廳沙發上,握著遙控器看電視直到深夜。我總懷疑我母親得了憂鬱症,她沒上過班也不愛做家事,我們肚子餓了就叫外送便當,屋子髒了就請清潔阿姨,她卻還成天喊累,一張臉蒼白得活像鬼。母親唯一的嗜好就是上網,嫌我煩時,就把我送到樓上的小由家,所以我有大半時間是在樓上度過的。有時候,我簡直以為自己真是小由家的孩子了,而我的家只不過是一場夢罷了,一場輕飄飄沒有顏色沒有溫度的夢。

但不知為什麼,以前我母親嫌我黏她,但等到我長大以後,卻顛倒過來變成是她黏我,她開始偷翻我的抽屜,偷看我手機,硬要加入我的臉書好友。等我唸高三時她更變本加厲,成天掐著我的手臂用低沈的聲音說:「妳要是敢離開家去念大學的話,我就從這個陽臺跳下去自殺給妳看,我說到一定做到喔。」我算算母親的更年期也該到了,這些話或許不是開玩笑。

而這些事小由都知道,但知道和理解是兩碼子事。小由此刻只是坐在書桌前,歎了口氣,望著我說:「朱顏,我們都已經長大了。」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說。從小到大,每次情緒失控耍賴胡鬧的人都是我,而大人總會搖著頭說:「朱顏,妳瞧瞧人家小由,多乖!!」但他們愈是這樣說,我就愈放聲大哭,故意把玩具摔得乒乓響,而這時小由就會走過來靜靜握住我的手。只有她能夠讓我平靜下來,所以我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不能沒有小由,她是我的姊姊,樣樣都比我強。

「對,妳長大了,妳翅膀硬了,妳可以離開家,自由自在沒有一點牽掛,因為妳有個好爸爸,好媽媽,而我呢?」我漲紅了臉哭喊,一種不被理解和同情的委屈徹底淹沒了我,我又何嘗不想像她一樣?但我開不了口,只能用枕頭悶住臉哀號起來。

我想起了自己那拍拍屁股一走了之的父親,在大陸開賓士車住豪宅過好日子,但每次回到臺灣就哭窮,說一個月頂多只能給我們母女三萬元生活費,有時裝蒜連一毛都沒有。而我的母親只敢威脅我,見到我父親卻連聲大氣也不敢吭。

小由怎麼能夠理解這些呢?她的家庭是幸福模範,她的母親是國小老師見人就笑咪咪的,她的父親在貿易公司上班卻從來不應酬,每天準時回家吃晚飯。我喜歡小由家的每樣事物:玄關的萬年青盆栽,客廳上方那盞水晶吊燈,浴室裡有著玫瑰圖案的瓷磚,洗手的香皂,甚至是餐桌上一只裝米飯的白碗。

「但是朱顏,妳又真的了解我的家庭嗎?」小由又歎了口氣說:「或許,這一切都是假象,而真實的東西永遠躲在表面底下,妳只是不想去看罷了,不過,假如妳願意的話,妳就一定能夠看得到。」

超商男孩竟和小由說了一模一樣的話?填飽肚子,我惘惘地騎上那輛租來的摩托車,沿著稀疏的路燈摸回今晚的民宿。這間民宿位在稻田中央,是一棟不起眼的四層水泥樓房,據說原本是蓋來租給東華大學的學生,可是這些年花蓮旅遊炒得火熱,房東乾脆改成背包客民宿,每個房間只有三坪大小: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木頭衣櫃。

才一進房我的手機就響起來了,是小由。我興奮地趕緊接起來,她一直說抱歉,因為明天一早要搭賞鯨船出海,所以大家開會分配任務討論流程,直到剛剛才結束,她還問我吃飽沒?又說現在已經很晚了,就不再出來碰面,得趕緊睡覺,明早六點半就要集合,她又仔細叮嚀了我一遍集合的地點。

掛斷了電話,我悶悶地躺到床上。這房間根本說不上任何裝潢,但主打的是窗外的風景,民宿網頁上是這樣寫的:「擁有花東縱谷無敵山景,一推開窗,雲霧就會飄入房裡。」但此刻窗外就是一片黑,我站起身把電燈熄掉,才乍然浮現出朦朧的夜景。我好奇地把窗打開,探出頭去,望向遠方黑色的山巒,它的輪廓沒入夜中看不見盡頭。而花蓮這兒沒有高樓,因此我仰頭往上看,見到的是我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大的天空,距離我如此之近,就像是一個沒有臉的巨人正張開祂的雙臂俯下身來想要擁抱我。

我忽然想起超商的男孩說的,這片海岸山脈的後面就是太平洋,那兒有全世界最美麗的鵝卵石岸,白色的浪花反覆拍打島嶼的邊緣,彷彿一首沒有結尾的催眠曲。我彷彿已經親眼看到那片藍色海洋了,而鹹鹹的海水打來濡溼了我小腿和腳掌。

我正是為了那片海洋而來的呀。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海,小時候曾經跟小由家一起去淡水玩,沙灘上到處是寶特瓶和碎玻璃,海水又混濁得像味噌湯,又鹹又嗆讓人作嘔。因此我後來再也不曾興起去海邊玩耍的念頭。但自從九月初開學小由來到花蓮以後,每回和我講電話傳line都是太平洋有多藍,有多美,她一頭栽入大海還參加黑潮基金會當鯨豚保育計畫的義工,忙到周末也沒空回臺北。小由還說,朱顏,妳之所以不喜歡大海,是因為妳從來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海呀。這句話讓生活在臺北盆地的我簡直嫉妒到要發瘋,因為小由被那片海徹底帶走了,帶往一個無邊無際,什麼都有但就是沒有我的世界。

我走在臺北街頭的紅磚道上,冷氣機噪音在頭頂轟隆隆響,廢水滴落在我的頭髮上。我不想回家,因為小由已經不在了,我也討厭我的大學,同學們討論的話題都是哪家雞排最好吃,現在網上熱門的團購美食是布丁還是芋頭蛋糕,還有哪一間咖啡店的waiter最帥。這時小由line給我說,妳這星期天來花蓮吧,我們要出海呢,我帶妳去看真正的海。她還傳了一張碧海藍天美到不可思議簡直電影海報似的照片給我。

所以我真的來了,但除了黑夜以外,一個人孤零零在花東縱谷民宿的我,什麼都還沒見著。我想到此刻在縱谷之中,有個人也是孤零零的,那個超商的男孩,正守著那間沒人光顧的店。他說他喜歡值大夜班,就是因為可以一個人自由播放他喜歡的音樂,彷彿他是DJ,而置身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夜店。

我又記起了我要離開時,他放的那首我從未聽過的歌曲,關於男孩,女孩,以及十八歲的夏天什麼的。乍聽之下卻是莫名的悵然,現在不正是我十八歲的夏天嗎?然而我卻怎麼樣也想不起歌詞了,如果再去那間超商,一定要問問男孩這到底是哪首歌?就在這樣希里糊塗漫想時,我竟不知不覺地睡去了。

白色的賞鯨船比我想像中要小得多。

我站在花蓮港碼頭,光看著岸邊微微的波浪和汽油味,就幾乎要暈船了。也沒想到有這麼多人搭船,是某個學校的戶外教學,一大群嘰嘰咂咂還處在青春期的討厭小鬼。而小由連和我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她匆匆跑來塞了顆暈船藥在我手中,就又轉身去清點人數了。

我吞下藥丸,隔著人群看她,從九月一直到今天才快兩個月不見,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陌生感。小由的皮膚曬黑了,但不只如此,還有些說不清的東西卡在我們兩人中間,我很想要像過去一樣挨到她身旁撒嬌磨蹭,甜甜地喊她聲姊姊,但卻怎麼樣也叫不出口。更何況我發現她對我說話的口氣,居然和對那些死小鬼沒有什麼兩樣,一陣陣失落淹沒了我,我只能默默隨大家著走上船。

小由手腳俐落一下子就爬到了船的上層,那兒是工作人員才能上去的地方,我只能從下層甲板仰望她。我看見小由靠在一個戴著墨鏡全身古銅色肌膚,看來似乎比她大上四五歲的男孩身旁,他們拿出望遠鏡一邊說笑,一邊朝遠方望,尋找海豚蹤影也在看潮汐的方向。船馬達的聲音好大,我根本聽不見他們在說些什麼。我好想也爬上去找小由但又不敢,只好無頭蒼蠅似的船頭船尾亂跑,就想要引起小由的注意,卻發現根本沒效。

三十分鐘後船才算真正駛出港,進入外海,一下失去了堤岸的阻擋,浪突然變得好大,船就像雲霄飛車在高高的浪尖上忽上忽下的,而那群青春期的小鬼死命地尖叫起來,我也趁機扯直了嗓門,跟著他們大叫。我還故意坐在船的最前方,把一雙腳懸在船舷外面,浪一打過來就溼透了全身的衣裳,刺激得不得了。我一下子坐在左舷,一下又換到右舷,一回頭,看見小由果然正從船的上方俯瞰著我,我得意地對她眨了眨眼。

「朱顏!」小由大喊:「別動來動去的,容易暈船!」她的聲音卻一下子就被海風吹散了。

我甩頭不理她,我彷彿看到那墨鏡男孩的手放在她的腰上。我終於知道她為什麼連周末假日都不肯回臺北。我聽到那男孩的聲音從擴音器傳來,低沈而溫柔的,正在解說今天潮汐的流向,流速,浪高,他還要我們轉過身去回望臺灣島。我從沒想過從海上的角度看臺灣,居然只像是一片薄薄的葉子,岌岌可危地漂浮在海面上,看起來如此脆弱不堪一擊。他還指著島嶼邊緣的山脈,像是一道綠色的屏風,說那裡就是海岸山脈,而山的後面就是狹長的花東縱谷,再後面就是中央山脈,雪山,玉山,大霸尖山。當他這麼說時,我不禁想起了昨晚縱谷之間那孤零零的超商男孩。

小由始終微笑著,站在墨鏡男孩身旁,拿著望遠鏡專心眺望遠方。她的頭髮扎在腦後,隨著船行不斷淘氣地晃啊晃,任憑誰看了都不會否認,她是屬於大海而大海也是屬於她的,夏天彷彿會一直永遠永遠停留在她的身上。我第一次發現小由在太陽下竟然如此光亮,也不知是湛藍海水的反光?還是被她身邊的男孩所照亮?我知道自己應該為她感到高興才是,但心裡卻反倒酸溜溜的想哭。我覺得沒辦法再這樣下去了,於是爬起身,走到船尾有遮蔭的角落,但那兒卻全是濃濃的汽油味,才撐不到幾分鐘,一陣噁心的感覺冒上我的喉頭,我忍不住一翻身趴在欄杆上哇啦啦吐了。

今天太早起床胡亂吃了片土司,此刻我的胃直發酸,頭上的藍空和太陽,只讓我感覺發暈得更厲害,而眼前寶藍色的波浪沒完沒了的搖晃,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而且大海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不要說鯨魚和海豚了,我根本連隻小魚都沒見著,還不如去水族館。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出海,只能可憐兮兮地爬上樓梯,對在上層的小由喊:「海豚呢?怎麼還沒看到?」

「別急,我正在找。」她拿下望遠鏡,回頭笑嘻嘻地說。

她怎麼還笑得出來?暈船時最沮喪的,莫過於妳發現自己已經難受得快要死掉,而每分每秒都是酷刑之時,卻居然還有人嘻嘻哈哈的,一點事也沒有,我甚至聞到似乎有人在吃泡麵,還有人喝可樂喝得咕嚕嚕響,我於是又一翻身,趴在欄杆沒死命地吐起來,但這一回幾乎沒東西可吐了,淨是些酸水。

我緊閉眼,痛苦的呻吟著。小由終於發現了,爬下來坐到我身邊,把我的頭攬在她的肩上,問我好點了沒?我虛弱地點點頭,抱住她,她畢竟還是關心我的,我總算沒有白來花蓮一趟,雖然直到目前為止,我一點也不能明白她為什麼喜歡搭船?又為什麼甘願忍受日曬暈船之苦,漂泊在大海上?從小到大,這是第一回我們無法一起分享快樂,而這樣一想時我又翻身吐了出來,這一次多是乾嘔,還有些許黃色的膽汁。

「出海到底有什麼好玩?」我的嘴巴苦澀得不得了,閉著眼喃喃問。

小由抱住我的頭,微笑說:「總有一天妳會明白的,妳現在只是不習慣罷了。」

「我不要習慣!」我有氣沒力地說。想到昨天搭了那麼久的慢車來花蓮,晚上飢腸轆轆四處找不到吃的,又一個人窩在陌生的民宿,然後是現在的暈船,不知是否暈船藥鬆懈了我的心防?積壓下來的情緒全在這一刻流瀉出來,我委屈地遮住臉說:「我不想要妳出海!更不想要妳到花蓮來!妳答應要和我一起留在臺北的!」

小由收起了笑容。好半晌,我才聽到她又用那種平靜的聲音說:「嘿,朱顏,我們已經長大了。」

「對,而且妳也找到愛妳的人了,」我瞟了那墨鏡男孩一眼,然後用一種尖酸的語氣說:「妳已經不需要我了,也不需要妳的爸爸媽媽,所以妳連家也不用回了。」

這時船頭忽然傳來騷動,我聽到擴音器傳來墨鏡男孩興奮的聲音,他說前方一點鐘的方向出現了一群海豚,飛旋海豚。那群青春期的死小鬼全都哇啦啦叫起來,相機快點相機快點的喊。但我沒有力氣起身去看,也不想看,於是我和小由一動也不動。我想像海豚正在跳出海面,飛旋出燦爛的水花,然後我聽到小由以幾乎不帶情緒的口吻說:「朱顏,有件事情我從來沒向妳解釋過,但今天,我應該要說清楚……」

講到這裡,她停了下來。我連呼吸也不敢了,閉上眼一動也不動專心地聽,四周圍的聲音包括海浪和風,一剎時都退得好遠,而天地之間彷彿只剩下了我和小由。小由說:「妳總以為,妳的家庭是不幸的,而我很幸福,但妳錯了,事情的真相從來不是表面上的那樣,只是妳不願意張開眼睛去看罷了。」

然後她繼續說:妳知道嗎?其實妳比我更愛自己的家。我之所以選擇來到花蓮,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如果再在那個家多待一秒,我就會窒息死掉。但我又能夠去向誰抱怨呢?每 一次我才剛要開口,大家就會嘖嘖地說,哎呀妳真是個貪心的孩子,妳爸爸媽媽對妳都這麼好,每天噓寒問暖,還有什麼好不知足的?真是被寵壞了,也不看看人家朱顏吧。

說到這裡,小由的聲音居然有些顫抖起來。因為海豚靠近,所以船長決定把馬達熄掉,四周圍一下變得好安靜,只有波浪來回拍打著船底,像是一首來自夢中的搖籃曲。我聽到海豚鑽出海面的潑啦聲響,也聽得到它們輕盈地滑過水面,這世界所有的聲音我瞬間全都聽得一清二處,然後我聽到小由輕輕地說:所以我很羨慕妳呀,朱顏,妳之所以願意留在臺北,其實是因為妳很愛,很愛妳的母親吧,而我呢?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我害怕那只是一種習慣罷了。

所以請讓我離開吧,我需要離開這個島嶼,愈遠愈好,到一個新的世界去,即使是什麼都沒有的大海上,我必需獨自一人好好的想想。

等到我再度張開眼睛,馬達已經噠噠大響,船隻正在回航,往臺灣島的方向駛去,海岸山脈的輪廓愈來愈清晰浮現。小由不知何時已經悄悄離開,又回到船的上層站在墨鏡男孩身旁,定定望向我不知道的遠方。而剛才簡直一場夢似的,她真的對我說過那些話了嗎?我恍惚地望著海岸山脈,忽然間很不想回到陸地上。

下船時已經是下午兩點了,踏上碼頭,我覺得整片大地都要搖晃。小由卻必須留下來整理船隻,並且開檢討會議,於是又是我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去胡亂吃了些小吃,然後在花蓮市區無目的晃蕩。午後濱海公路旁的太平洋閃爍迷離金光,吸引著我不知不覺騎到七星潭,就坐在那兒看了一下午海,還有遊覽車載來一車又一車觀光客,每個人手上拿著塑膠袋,準備待會兒撿鵝卵石裝回家。我想像他們就這樣一直撿下去,總要一天會掏空腳下的這整座島。

晚上小由終於有空陪我吃飯了,但不知為什麼,兩人吃的都是有點心不在焉的客氣,早上的那番話誰也不再提,而我也不鬧了,就說些關於學校選課的無聊規定和同學的蠢事之類,說著說著,我們心中都是一驚,原來我們都已經是大學生了呢。中學時每天大考小考,老師總安慰我們說,再忍耐一下,等到上大學你們就輕鬆了。大學彷彿是天堂夢想,如今果真置身其中,卻是說不出的茫然與悵惘。   

晚上十點,我和小由分手,她答應我下周會回臺北,到時再見面。目送她的身影隱沒在黑夜的東華大學校園之後,我發動了摩托車,準備回民宿,但騎著騎著心念一轉,我又騎上那條幾乎沒有什麼人跡的大馬路,遠遠地,就看到那間超商燈火輝煌。

我開心地停下車,超商的自動門叮咚一聲打開,櫃臺後方果然又是那個乾淨好看的男孩。坦白說我剛才根本沒吃飽,但我站在冷藏櫃前,看著櫃中滿滿的食物也不知該挑什麼才好?於是下意識又拿了優格和三明治,走到櫃檯結帳。

「這次我不會忘記給妳湯匙的。」男孩挑了挑眉毛說,笑說:「今晚我請妳喝飲料吧。」然後他走到飲料櫃,從角落最底層的一排啤酒中抽出兩瓶來。

我們走到落地窗前的位置坐下。男孩把啤酒打開,推一瓶給我,說:「這是我私藏在這兒的比利時啤酒,我的最愛,不賣的。但我每次總會猜想,不知哪個客人會把它抽出來?結果一次也沒有。」他仰頭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後露出滿意的笑,「我曾經觀察過,同樣的人不管哪一次走進店裡,買的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東西。所以說穿了,人類的一切行為,其實多出自於習慣。」

我看著桌上和昨晚一模一樣的優格和三明治,紅著臉吶吶說:「所以一切都是習慣?而不是愛?」

「不,不是愛。」男孩搖搖頭,我們拿起酒乾杯,他問:「對了,妳的好姊妹呢?」

「她很忙,」我囁嚅著說,「而且,而且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就是覺得,不應該再去麻煩她......」

「我也不愛麻煩別人。」男孩灑脫地聳聳肩膀。

「你也是一個人在花蓮?」這啤酒真的很香,我又灌了一大口。

「我沒有家,」男孩歎了口氣,「我的父母一直在國外,東奔西走做生意,如今錢賺夠了退休,已經移民加拿大,他們希望我去讀書,但我不肯,我想再多給自己一點時間,好好想一想。」

「那為什麼到超商來打工?」

男孩已經喝光了一瓶,他又起身去飲料櫃拿了一瓶,我看見裡面至少還有一打以上的比利時啤酒。男孩回來坐下說:「從小我父母親不在,總把我輪流寄放在不同的親戚家,我很不喜歡,所以只要一有空,我就從親戚家跑出來,跑到最近的一間超商,坐在那兒看書看雜誌,看上門的客人,還有聽超商放的各式各樣的音樂,就這樣消磨過每一個晚上。對我而言,超商比家更像是一個家。所以這一年多我在不同的超商打工,從臺中,臺北,一直到花蓮,繞了大半個臺灣,而這裡會是我的最後一站了。」說到這裡他停頓了一下,定定看著我說:「因為等過了十八歲的這一個夏天,我就會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十八歲的夏天?」我說:「可是現在都十月中了,夏天已經過了。」

「花蓮和臺北不一樣,」男孩微笑道,「花蓮還是夏天呢。不過,秋天就快來了。」

「那麼,你已經找到答案了嗎?」

「我還不清楚,但我知道它已經在那兒,或許明天早上一張開眼睛,我就會找到了。」男孩篤定地又喝下一大口酒,「那答案就像天上的星星,它一直就在那兒,只是你現在還看不見它,但只要我把燈一關……」

男孩忽然站起身走到牆邊,把整間超商的電燈連同門前的路燈全熄了。一瞬間落地窗外的黑夜居然現出了滿天星星,閃耀著晶亮的鑽石般密密麻麻的光,而我居然原先都不知道?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禁推開椅子站起來,貼在落地玻璃上。我們並肩站著,男孩說:「妳瞧,答案就在那兒呢。」

我們沈默了許久許久。我輕輕說:「你可以再放ㄧ次昨晚那首關於夏天的歌給我聽嗎?」

「好啊。」男孩微笑著走開去放音樂,「當我最初聽到這首歌時,Lumi的〈夏天在漫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十八歲時會是什麼模樣?就是沒有理由的喜歡。如今想起來,卻好像是一種預言似的……」

預言?我的心莫名糾緊了一下,但男孩沒有再說下去,而那首歌已從喇叭中傳送出來,今夜的星光如此燦爛,而吉他聲就像是夜裡海浪溫柔地氾濫開。

 

男孩,沈默時眼神清澈

喜歡,一個人騎著單車

酒喝得比人多

菸抽得比人濃

沒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

        

女孩,造型總千奇百怪

習慣,每本小說只看一半,

愛要得比人多

恨卻從來不肯給

躲在深深的夜裡抱著自己

      

他們遇見,他們分別,

不敢再走進那一家咖啡店

怕看見擁有了一切的從前

他們相愛,他們分開

青春的證明題寫了一半,

而夏天在漫延

          

我彷彿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能清醒過來,張開眼睛,過了好幾分鐘之後才確定,自己原來是躺在民宿的床上。我猛然坐起來,發現整個房間裡就只有我一個人,行李、背包、皮夾和茶杯擺放的位置,全都和昨天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異狀。我覺得自己的頭隱隱發疼,可能是宿醉,但昨晚我到底是怎麼從超商回來的?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而那超商男孩呢?我只記得後來我們一直反覆聽那首歌,把啤酒全都喝得精光,大笑,然後他還幫我把歌下載到手機裡。對了,手機,我趕緊爬起來從背包中翻出手機,果然找到那首歌,夏天在漫延。我按了播放鍵,熟悉的吉他聲流瀉出來,涓滴柔軟了我的心,所以這一切都不是做夢,是真的。

而現在是早上十點,我訂的回臺北火車票是下午一點,已經沒有時間蹉跎。我連忙衝到浴室梳洗一番,拉起地上的行李背包,就跑下樓發動摩托車。我要和那男孩道別,至少,我必須知道他的名字,即使現在他沒值班,問他的同事也好。於是我憑著記憶在路上狂飆,但白天的景色和晚上截然兩樣,我繞來繞去,至少跑了五家超商都不對。都不是那間門前有盞路燈,落地玻璃特別大片,而右邊是海岸山脈左邊是中央山脈的。我問人也沒人知道。那間超商居然就這樣憑空消失掉了。

正午的陽光白花花地照在我的頭頂。男孩沒有說錯,花蓮現在果然還是夏天。機車安全帽下汗水濡溼了我的臉,我的眼睛迎著耀眼的陽光,幾乎無法張開。我只好把車停在縱谷之間,視野所及一個人也沒有,除了綠,還是綠,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落寞地騎回花蓮火車站,還掉租來的摩托車,然後準時跳上下午一點的火車。火車通過清水斷崖,然後通過一條長長的隧道。小由曾經告訴我,那是一條神祕的時光隧道,季節的分界點,隧道以北是臺灣東北角溼冷冬天,憂鬱的海面,而以南就是陽光夏天,藍藍的太平洋。而如今我的火車正在這條黑暗的隧道裡,眼看著就要出去,這一回我是從南向北,火車嘩地衝出隧道,陽光消失不見,我知道,夏天已經被我永遠永遠地留在後面了。

最後,我必須把這個故事收尾了。我和小由仍然是好朋友,但奇怪的是,我再也不黏著她了,一兩年沒見面沒通信也無所謂,我們知道彼此在彼此的心底。至於我的父母,在我二十五歲那年,我的父親身體出了狀況,因此提早退休從大陸回來了,然而不到一年,卻換成我的母親悄悄告別,她留了一封信給我,說,她花了二十年的時間去等一個男人,但終於等到時,她才發現原來一點也不愛他。過去二十年彷彿一場不真實的夢,而這感覺太震撼也太可怕,如今她不願意再浪費時間,決定要去追尋屬於自己真正的生活了。

但真正的生活是什麼?如今二十八歲的我還是不知道,但我相信,真實永遠藏在事物的表象之下,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看得到。十八歲那夜的星空燦爛仍然深印在我的腦海。我也相信總有一天,我會再見到那個超商男孩。因為我們腳底下踩踏的是同一座小島,就像坐在同一艘船上,每晚都在仰望同樣美麗的星空,白天注視著同樣一片藍藍的大海,即使春夏秋冬來回反復,但十八歲的夏天卻在漫延,一直朝我們漫延過來。

 

郝譽翔

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教授。著有小說集《那年夏天,最寧靜的海》、《初戀安妮》、《逆旅》、《洗》;散文集《一瞬之夢:我的中國紀行》等,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臺北文學獎、華航旅行文學獎、文化部金鼎獎等。

 

蔣依芳 Yvonne Chiang

喜歡遊山玩水,用畫筆替代鏡頭,記錄心中感動。現為中國時報副刊特約插畫家。著有《手繪舊金山時光》和《手繪伊斯蘭世界》二書,並與馬繼康合著有《Ho Haiyan!跟著原住民瘋慶典》。更多作品歡迎參觀 www.funart.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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