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結束七十周年!日本最漫長的一天:「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南陸相│八旗文化

二戰結束七十周年!日本最漫長的一天:「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南陸相│八旗文化

Bookrep~讀書共和國 2015-07-29 13:59

日本亞馬遜書店五星推薦!

二戰結束七十周年,知日而非哈日的必讀經典!

 

1945年8月14日中午到15日正午,

日本發布終戰詔書前24個小時,24幕跌宕起伏的人性和歷史舞台劇。

這是日本最漫長的一天!人類史上最大的悲劇終於結束……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1945年8月6日,美國在廣島投下原子彈,接著,蘇聯紅軍挺進滿洲(中國東北),大日本帝國的「榮光」已是夕陽殘照……明治以來日本最擔心的亡國危機,竟然變成了必須接受戰敗的現實。8月15日中午十二點以前的二十四小時,圍繞日本昭和天皇裕仁決定發布「終戰詔書」而發生的種種──政壇、軍界的情感表現和行為選擇,執行終戰程序的爭議和變數,終戰詔書表述的含混與回避,航空隊基地司令官的抗命特攻,陸軍省少壯派軍官的決死兵變……難以接受的現實,無法想像的未來,一切都是為了保存國體,而一切喧囂終歸沉寂。

日本現代史上,從未有一天像8月15日那樣充滿了無奈、艱困的選擇以及戲劇性的張力。這一天因此成為日本歷史上最漫長難捱的一日,也決定了戰後日本的政治體制,而今日東亞國家政府、媒體和民間所充斥的各種爭議——祭拜靖國神社、慰安婦、教科書、憲法修改等議題,也都由此而生。

本書作者找到了那一天親歷歷史現場的所有人的證言、日記、回憶錄和訪談,以每小時為單元,再現了從1945年8月14日正午召開御前會議,討論是否接受《波茨坦公告》,到8月15日正午天皇在廣播裡玉音放送《終戰詔書》的歷史現場,及事關國民命運的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歷史內幕。整本書的高潮,就是玉音放送那刻,「無論如何,一切都平安結束了。」

本書不是羅列「終戰之日」的回憶故事,而是以直到前不久仍被埋沒的資料為基礎,以日本人的精神構架為主題寫成的書,是一部二十四幕的長篇舞台劇。書中粉墨登場的人物在各自所擁有的「日本式忠心」的驅使下行動著,相互碰撞著,使得這齣戲充滿了驚險恐怖的場面。對於日本兩代讀者而言,本書是深入了解日本之所以成為現代化日本的最重要轉捩點,它充滿了歷史的悔恨與傷痛,這樣的日本式精神至今仍以各種面貌繼續影響流傳著。


 

十四日正午─午後一點/

「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阿南陸相

八月十四日正午,歷史翻開了充滿淚水的新頁。

日中戰爭自開戰以來,到這一天為止,陸軍陣亡一百四十八萬兩千人、海軍陣亡四十五萬八千人、平民死亡一百萬人,幾百萬間房屋在戰事中被摧毀。古老的歷史將以「日本帝國的覆滅」而告終。日本在人力、機械、軍備、資源等方面,從一開始就處於不利形勢,但在「我們要爭取勝利!」這種頑強不屈的鬥志的鼓舞下,讓戰爭走到了今天。這不是哪一個人的決心的問題,而是全體國民的意志的體現。

現在,這個意志被聚集在皇宮地下防空洞裡的二十四個男人否定了,一個新的國家意志將取而代之。四十四歲的天皇用白色的手帕擦拭著面頰。

「那些我視為依靠的軍人,他們的武器將被收繳,那些對我忠心耿耿的人們將被視為戰爭罪犯,有可能被處死……一想到這些,我心裡就充滿了痛苦。」

怎麼回事?難道天皇失去了最高統帥的威嚴和自制力了嗎?不,天皇仍然冷靜,然而吃力地繼續說著。在此期間,只見天皇不停地用白手帕擦拭兩頰。

以鈴木首相為首坐成一排的閣僚們,誰都無法接受眼前這個沉浸在悲慟之中的天皇的形象。他們低垂著頭,嗚咽著,不時摘掉眼鏡擦拭眼淚。天皇的講話時斷時續,講話的語氣令憔悴不堪的人們十分感動。

「此刻,我要竭盡所能做好我力所能及之事。國民現在尚未知情,如果突然聽到這個消息,想必都會失去內心的平靜。如果由我親自向國民呼籲比較妥當的話,那我隨時都可以站在麥克風前。特別是陸海軍的官兵們,他們想必會受到極大的震撼。如果陸海軍大臣認為有必要,我願到任何地方去親自開導他們。」

不用說,接受《波茨坦公告》並不是「休戰」而是意味著「投降」。這不僅僅是結束一場戰爭,盟軍甚至會在日本的國體、天皇的地位等問題上發難。現在就連天皇的性命能否保住都是未知數。當人們對前景不再做任何預測和樂觀的想像時,面對的卻是「投降」的現實。但是,如果要把國民從更多無謂的犧牲中拯救出來的話,眼下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不管自己的處境如何險惡,戰爭非終止不可。──看到天皇豁出命去的悲慟的模樣,閣僚們感到身心撕裂般的疼痛。悲慟的氣氛很快渲染開來,有的人不顧體面,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有的人拼命忍耐著,緊握雙拳,幾乎要將它們捏碎;有的從狹小的椅子上哧溜滑了下來,跪在地毯上,最後癱倒在地板上放聲痛哭。房間裡那盞離地面十公尺的小電燈泡照亮了這一切。

天皇的話講完了。閣僚們仍然低著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就像被綁在椅子上似的。過了一會兒,天皇命鈴木首相將《終戰詔書》草稿呈上。首相站了起來,對天皇操心聖斷一事反覆表示歉意,然後深深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受此禮之後,天皇站了起來。侍從武官長蓮沼蕃靜靜地打開門,天皇的身影消失於門外。

大家留在房間裡。大事解決後的虛脫感和過度的痛哭導致在場的每個人心力交瘁,精神恍惚。不行,不能一直這樣下去,還有很多問題尚待解決,需要大家付出非凡的努力和犧牲。而且,即使大家解決了這些問題,也得不到任何榮譽,留不下任何功績。不但如此,茫然不知所措的男人們現在沒人知道千頭萬緒該從何著手。大家穿過長長的地下通道,在御文庫的正面乘車,被送到宮內省。一路上大家仍然處於茫然自失的精神狀態之中,一想起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忍不住涕淚漣漣。

在五月二十五日的大空襲中,明治天皇時代建造的宮殿被飛濺的火星引燃的大火燒毀了。幸好戰爭剛開始不久,防空防火、用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御文庫就完工,即使空襲來了也能確保平安無事,於是天皇的日常起居就搬到了那裡。戰爭末期,在御文庫旁邊的望岳台下面,近衛第一師團和水戶工兵隊建造了一座非常堅固的地下室,最高戰爭指導會議經常在這裡召開。為方便警戒和保守秘密,外來者無論是誰一律不能直接接近御文庫。一般是先到宮內省,在那裡換乘宮內省的汽車然後前往。回程則剛好相反。

侍從戶田康英在御文庫的前門給搭乘宮內省汽車的人們送行。看到大家過於沉痛的表情,戶田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默默地低下了頭。他想現在是應該冷靜地做出決斷的時候了,是應該勇敢地面對任何人都無法避免的命運的時候了。此時此刻,時針正好指向正午十二點。

在首相官邸,手握《兵力部署第二方案》,越發焦躁不安的竹下中佐在等待阿南陸相的歸來。竹下中佐從陸軍發來的通知那裡得知,預定在下午召開的御前會議提前召開,陸相也參加了會議。刹那間,中佐像遭到毆打似的,臉色大變。如果再下一次聖斷的話,全盤計劃將化為泡影。「被人騙了,上了大當……」中佐痛苦地呻吟著。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仍不氣餒。「我們的想法是正確的。要竭盡全力做最後的努力,以便讓所有的人都認識到這一點。」他內心深處的軍人精神是絕對容不下「投降」和「退卻」這種字眼的。國土被佔領,武裝被解除,戰犯一個接一個地受到懲處,在這種情況下,「國體」該怎樣來保護才好呢?就連主張無條件接受《波茨坦公告》的東鄉外相和米內海相,在捍衛國體的問題上又有多少把握呢?與其莫可奈何地接受過於屈辱的條件,不如「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以此給敵人重創,並爭取在更好的條件下「停戰」。這樣的信念在竹下中佐的心中越發堅定了。正因為如此,當他得知宮中御前會議提前召開的消息後,不禁感到愕然。

如果天皇做出了聖斷,得出了最終的結論,誰還能將其推翻呢?天皇即大元帥的權力是至高無上的,天皇的命令是不允許違抗的,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怎麼辦才好呢?他認真地思考著對策。可是時間是寶貴的。竹下中佐一邊盡可能地控制住自己,一邊掙扎著繼續思考。如果全體陸軍官兵團結一致,戰鬥到最後一個士兵的話,我們一定能死裡求生,但是要做到這一點,陸軍大臣必須站在全軍的最前列,統領全軍將士──總之,現在到了分秒必爭的時候了。

從宮內省出來,閣僚們乘上各自的汽車陸續來到首相官邸。他們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當大家情緒穩定下來後,才發現肚子有點餓了,並再次意識到連日來大家幾乎都處於不吃不睡的緊繃狀態中。

迫水書記官長的車子最後一個抵達首相官邸。迫水連走帶跑地來到二樓的個人辦公室,立刻把木原通雄叫了來。木原兩眼含淚,苦笑著說,看到回來的大臣們大部分都含著眼淚,心裡很難受。迫水書記官長說,天皇陛下已經做出了決斷。木原回答道,「一看你的臉就全知道了。」

「陛下說要透過無線電廣播曉諭陸海軍官兵。必須把陛下今天說的話添進詔書裡去,我太忙了……請你想辦法起草一份針對陸海軍官兵的詔書……總之沒多少時間了。拜託。」迫水一口氣把話說完。

「《終戰詔書》我來寫。我想請安岡正篤先生也到場。」

太忙了,即使有分身之術也忙不過來,迫水和木原都沒有閒暇靜下心來沉湎於戰爭結束的感慨之中。現在這個時候,忙碌一點,到處活動一下身體反倒是一種解脫。此時兩個人都還沒有時間意識到自己已是這個國家命運不可缺少的存在。

閣僚們聚集在一個房間裡,只要了一點鯨魚肉和黑麵包。除了鈴木首相外,幾乎所有人都沒有胃口吃東西,味如嚼蠟。阿南陸相一個人在隔壁房間裡見到了竹下中佐。陸相眼睛微微有些發紅,顯得十分鎮靜,或者說從容不迫更恰當。他氣色很好,看不到精神上的委頓。聖上再次決定投降,這意味著國家對陸軍的不信任,令人一籌莫展。而且結局來得太快了,帝國陸軍孤立無援。雖然已經結束了在戰爭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但是,身為支柱的陸相既沒有感到幻滅,也沒有陷入瘋狂,而是端正如昔。

竹下中佐站在陸相面前開始報告。在泰然自若的陸相面前,中佐恢復了冷靜,好不容易抑制住了激動之情。他按照計劃請求陸相行使陸軍大臣所擁有的「維持治安兵力使用權」,最後他說:

「請在內閣會議上行使該權力。總長已經改變了主意,同意了該計劃。」

陸相立即回答道:

「最後的聖斷已經下了。不要再拼命掙扎了。軍人必須服從聖斷。」

這個回答再清楚不過了。陸相拋棄了「死裡求生」、「最後一兵」等所有的幻想。意志非常堅定。他主動喝乾了屈辱之酒,放棄了過去的一切計劃。

內閣會議室的桌子上放著硯台盒。一看到它,竹下中佐就揣測到這是為詔書的副署所準備的。即使陸相不同意,無法調動兵力,全陸軍也還有最後一招──那就是陸相辭職。

中佐想到了這一招。投降一事並不會因為御前會議上天皇的一句話就塵埃落定。御前會議不是憲法上的正式機構,它僅僅是在天皇面前舉行的政府和統帥部的聯席會議,會上天皇要發表個人意見。作為法制原則,如果天皇的個人意見沒有得到內閣會議的一致同意,就不能視為國家的意志。如果有一位閣僚置天皇的旨意於不顧,堅持反對到底,並且以意見不一致為由提出辭職的話,內閣就會垮台,一切將回到出發點,終戰將成為不可能。竹下中佐想以此作為最後的王牌。陸相要嘛辭職,即便不辭職,只要拒絕在《終戰詔書》上副署,詔書就不可能公諸於世。

「聽說軍令部次長大西閣下召集海軍作戰部的軍官開會,並對他們說:『如果天皇說要終戰,那我們即便是背負逆賊的污名,也必須為了更大的正義而戰鬥到底。』閣下,這個時候請您毅然辭職。」

竹下中佐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露出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誓死模樣。陸相略微困惑了一下,但很快微笑著說:

「我即便是辭職了,終戰也是確定的事實。而且辭了職,就再也見不到天皇了……」

說完自己莞爾一笑。

無論怎麼勸說,陸相已經不為所動。此刻,天皇既下最後的聖斷,投降已成定局。陸相心意已決,軍隊應該服從該決定,政變計劃被扔進了廢紙簍。在中佐欺騙自己和他人的時候,陸相以最高指揮官及內兄的身分,告訴自己的部下及親愛的內弟,一切都已成為過去。

竹下中佐徹底絕望了,他覺得最後一線希望都被陸相一手奪走了。他知道這位忠誠老將的決心是不可動搖的,說什麼也無濟於事了。踏著一串腳步聲,他走出了房間,沒有目的地,他不知道該去哪裡,一切都完了。

在此期間,閣僚們約定從下午一點舉行內閣會議,然後回到各自的部門去。在接近一點的時候,到場的大臣將御前會議的最終結論傳達給了各省的主要官員們。雖然九日已做出了聖斷,但對於是和還是戰,大家一直處於徬徨之中。直到今天,大臣們才說:「現在日本核心部門的意志已經堅定了。」正因為如此,東鄉外相身為無條件和平派的首領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把次官松本俊一叫來做筆錄,自己口述御前會議的情況。東鄉外相完全恢復了以往的生機。看到大臣精力如此充沛,不知疲倦,松本次官向他投去了發自內心的崇敬目光。

「天皇說了,正如東鄉外務大臣所說的那樣,對方不可能有毀損日本國體的意圖……我對捍衛國體有信心。」

松本次官一邊記錄大臣們的話,一邊對天皇堅強的意志和自信讚歎不已。雖然天皇一直支持東鄉外相,堅持無條件接受《波茨坦公告》,可如果追問:「即便是無條件投降,國體就真的能得到保護了嗎?」老實說,沒有人能一口斷定。雖然內心十分矛盾,但有一點天皇心裡是明白的:「如果現在不停止戰爭,機會就將永遠喪失。」現在是在最令人痛苦的簽字的時候了,天皇只相信這個。與軍隊猛烈的反對作戰,即使是無條件地接受了敵人的條件,天皇也堅信國體能得到捍衛。用自己寶座的安危做賭注,天皇顯示出終戰的堅強意志。

松本次官為此感動得渾身顫抖。因為激動,臉漲得通紅。他在心裡大聲地喊叫著:「我們贏了,我們的努力終於有了回報。」他的叫喊是正確的。

此時,敗軍之將阿南陸相一個人悄然回到了陸軍省。這個站在市谷台上仰視著的,威風凜凜的建築物的價值遭到了損害,帝國陸軍七十年的歷史正在眼前一點點地崩潰坍塌。儘管陸相擁有堅強的意志,並且付出了巨大努力,可日本帝國還是同意無條件投降,將國家和軍隊的命運交付給盟軍,然後等待盟軍的指示。現在他必須勒緊韁繩,把那些鼓吹本土決戰,還想著衝鋒陷陣的全軍將士拉回到莊嚴肅穆的退卻──投降的方向上來。這也是陸軍大臣的使命。陸相要用自己整個身心承擔起挽救陸軍六百萬人命運的重任。陸相身材並不高大,但肌肉緊繃的身體裡卻牢牢地銘記著「責任」兩個字。

如果現在陸軍發生了混亂,除了最後關頭的戰鬥之外,在國內還會引起新一輪的戰鬥,最終將導致國家的完全崩潰。「能夠從容不迫退場的人不失為名將」,陸相想起這個自古以來的戰訓,不禁啞然失笑。他想不論黑暗的時間是多麼的痛苦漫長,都要順其自然,不要採取任何行動,不要將國家引向崩潰的境地。

迎接陸相的是一群血氣方剛的青年軍官。陸相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來休息,軍事課、軍務課中二十多位少佐就聞訊前來,擠滿了並不寬敞的大臣室。他們大部分人臉色蒼白、雙手顫抖。對他們來說,陸相就是希望之星。他們對陸相非常信賴,全陸軍必勝的信念就寄託在他的身上。他們要聽聽陸相的報告和想法。陸相摘下軍刀,靠在身後的牆上,開始淡淡地講述御前會議的情況。

「陛下說他對捍衛國體有自信,所以決定無條件接受《波茨坦公告》的內容。事已至此,只有按照陛下的心意去做了。陛下之所以這樣說,完全是出於對全陸軍將士忠誠的信任。」

無論是左傾還是右傾,以阿南陸相為中心的全軍意志,從九日最初的御前會議以來,就牢牢鑲嵌在市谷台軍隊的戰鬥到底的意志,突然要踏上繳械投降的屈辱之路了。

但是,大部分青年軍官不想就這樣老老實實地接受失敗。一直以來大家團結一致,力戒輕舉妄動,不就是因為堅信以陸相為中心的領導們的最後決心嗎?最後的決心是什麼?陸相在十日面對緊急局勢發表的訓示中如實地講述了最後的決心。

「哪怕是吃草根,啃泥土,睡荒野,我也堅信在戰鬥中我們能死裡求生。」為此大家有一種不怕政變的精神。──忘掉這些,放棄一切吧,這難道就是今天要說的話嗎?

「我想請教大臣改變決心的理由。」軍事課員井田正孝中佐的詢問正是出於上述心態。

陸相回答道:

「陛下流著眼淚對我阿南說,你的心情我很理解,雖然很痛苦,但請務必忍耐。事到如今,我已經不能再表示反對了。」

他是忠誠的軍人,是忠於軍人天職的將軍。在他看來,對天皇的旨意再表示反對就是為不忠的行為了,這與他扎根骨髓的軍人精神水火不容。更何況推動政變計劃,只會在身後留下不忠不義的污名。然而,他對那些與自己兒子同齡的青年軍官們意氣用事的心情是非常理解的。儘管自己從未同意政變計劃,但在過去是原諒他們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給了他們一個希望。當時的考慮是:清除君側的奸佞之後,情況不就可以朝有利的方向轉化了嗎?正因為如此,現在才更加明確了自己的想法,並意識到自己的重大責任:必須控制住青年軍官們的急躁情緒。

「聖斷已下,現在只能服從。不服從的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此時,一位軍官突然失聲痛哭。陸相和軍官們面面相覷,沉默不語。只聽見一種近似於喊叫的聲音時隱時現,在氣氛壓抑的房間裡迴盪著。畑中少佐低著頭,任憑淚水流淌。他什麼都不相信,什麼都不渴望,什麼都不接受。只聽見眼淚滴落在地板上的滴答聲。陸相默默地,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畑中少佐悵然若失的身影。他也許從少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此時此刻,不僅僅是在市谷台的陸軍大臣室裡才有眼淚流淌。歷史將用眼淚改寫。永田町首相官邸的地下大廳裡,有更多的男人一邊流著淚一邊在筆記本上作記錄。一位長者站在他們中間,嘴裡不停地說著什麼,任憑淚水簌簌流下。《朝日新聞》政治部記者吉武信和柴田敏夫凝視著正高談闊論的國務大臣兼情報局總裁下村宏那被淚水潤濕了的面頰和嘴角,當發現身前的筆記本漸漸地被潤濕時,才意識到他們自己也在哭泣。在他們眼裡,下村總裁雖然已是筋疲力盡,但他終於支撐住了在御前會議上因受到強烈的震撼而發軟的消瘦身體,沒有倒下。

「不管我的命運如何,我都想盡力挽救全國人民的生命。如果戰爭再繼續下去,結果就是我國將變成一片焦土。讓全國人民再次飽嘗痛苦,我實在是於心不忍……當陛下說這些話的時候,全體閣僚無不失聲痛哭起來。」

下村總裁詳細說明了九日的御前會議以來各種事情的來龍去脈,對此記者團的提問也變得不再客氣。大家既沒有關於戰敗的切身體會,也認為沒有必要考慮或預見將來會發生什麼。因為面對剛剛結束,剛剛從眼前靜靜地淌過的偉大歷史轉折,大家太想知道,也必須要知道的事情多如牛毛。天皇陛下不顧自身安危,也要把國民從戰火中拯救出來的決心令柴田記者感動流淚。東鄉外相、米內海相、阿南陸相、梅津參謀總長與豊田軍令部總長之間的論戰令他萬分激動,但記錄的筆一刻也沒有停止下來。他強烈地感覺到身為書寫現代歷史的新聞人所肩負的使命,強烈地感覺到歷史事件發生瞬間,身為目擊者所肩負的使命。他側耳傾聽,絕不放過下村總裁的隻言片語。

「這不是記者招待會。」情報局總裁秘書官川本信正一邊哭泣一邊作如是想。可是,這不是記者招待會,又是什麼呢?川本專注地探索著自己的內心。然而在心底探索到的卻是巨大的悲哀。

在這期間,興奮激動、混亂和幻滅,像燎原之火一樣,以皇宮為中心向四處蔓延開來。如果火勢蔓延到群情激昂,「要戰鬥到最後一兵一卒」的第一線的話,還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樣的暴亂呢!正因為如此,市谷台陸軍省、參謀本部必須放棄過去的一切計劃,並要事先接受阿南、梅津堅定的「承詔必謹」的決心。

到昨天為止的強硬態度煙消雲散了,今天大家都處於茫然若失的境地。幾乎所有決心堅持反抗到最後一刻,堅信能取得最後勝利的青年軍官們都像失了魂似的,要嘛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望著從窗外遠處飄過的盛夏的白雲,要嘛一個勁兒地流著悔恨的淚水。參謀次長河邊虎四郎中將在八月十四日的《次長日誌》裡將參謀本部內的情況做了如實的記錄:「到了今天下午,相對比較鎮靜的本部內部也禁不住有了動搖的前兆。在走廊上碰到了來來去去的一雙雙充血的眼睛,哭腫的雙頰。應該說發生這種情況,既自然而然,也無可奈何。」

但無論是和還是戰,完成被賦予的使命是唯命是從的將士們的第一義務。軍人只要遵守上司的命令就不會有錯,此一軍人的教育原則得到了忠誠的維護。

東部軍管區參謀不破博中佐在同一時間,在近衛師團司令部拜訪了師團長森赳中將,這是相同任務的一個組成部分。不破參謀和森師團長都是騎兵科出身,在陸軍大學是一種師生關係。這次來,相當於兒子帶著煩惱來徵求父親的意見。這個煩惱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萬一朝廷決定終戰,東部軍該何去何從呢?」雖然不破參謀只說了「何去何從」這幾個字,然而對森師團長來說,無須做任何解釋,其中的含義不言自明。師團長表情嚴肅地說道:

「一旦決定了終戰,就要毫不含糊地『承詔必謹』,決不能輕舉妄動。今天一早,陸軍省的年輕軍人就接二連三地跑來,強行要求近衛師團奮起抗爭。我當場拒絕了他們。我說,沒有陛下的命令,我是不會動一兵一卒的……」

說完,森師團長看著不破參謀的臉,笑了笑,差點說出「他們也向東部軍遊說了吧」這句話來。參謀突然想起師團長的外號叫「和尚」,感覺這個稱呼不是用來描寫一個人的外貌,而是用來形容他無論什麼情況都不改變信念的堅強決心。

「但是……」師團長繼續說道,「他們非常固執。不管我怎麼說,他們絕對不會同意的。今後他們肯定還會再來。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也絕對不會屈服於他們的強行要求。東部軍在這種情況下也要好好地拿定主意,萬不能有任何背叛陛下的行動……但是,這都是決定終戰以後的話了。」

說完,森師團長拄著軍刀站了起來,走到窗邊。為防止爆炸氣浪,玻璃窗上貼滿了格子狀的紙帶,從格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從千鳥湖水面反射出的耀眼光芒,還可以眺望千鳥湖對面皇宮內吹上御苑茂密的森林。御苑裡面有御文庫。師團長在森林綠色的最低處想像著被尊為「萬乘」的大君,苦惱無人傾訴,一切只有積壓在心裡的痛苦身影。

此時森師團長再也無心向自己最親信的內大臣木戶幸一描繪御前會議的詳情及天皇是如何表示自己終戰的決心了。

心情變得舒暢的不破參謀畢恭畢敬地對師團長說了句:「我回去了。」哪裡想到這一天竟是他與「和尚」的永別之日。此時下午一點剛過。

 

本文摘自八旗文化《日本最漫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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