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

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

幼獅文化 2015-01-14 13:31

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        ◎游善鈞 

1

這還是小佳頭一遭,見到大吾如此嚴肅的表情。

失神望了好幾秒鐘,小佳將「學長晚安」這句話吞回喉,斂起視線,倉促點了個頭後,略微側過身子,準備往屋裡頭走──但不知怎地,大吾沒有移動的打算,腰桿打得挺直,雙手插入西裝褲口袋,臂膀向兩側敞開,不動如山杵站在門口,明擺著擋住小佳的去路。

「大吾學長,現場已經蒐證得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小佳,妳來了?」戴著深藍色帽子,鑑識組兩線二組員阿碩踮起腳尖,巍巍顫顫,從體格魁梧的大吾身後艱難探出頭來,眨巴著眼睛,咧嘴露出爽朗的笑容衝著小佳喊道,即使神經大條如阿碩,也發現兩人間氣氛不大對勁,他忙不迭收起笑容,將帽沿從前方轉至後腦杓,縮回脖子,對著大吾的背細聲說道:「學、學長,我再進去看看……看看有沒有什麼狀況……」

阿碩囁嚅幾句後倉促離去,小佳定定注視著大吾,大吾依舊繃住嘴角,板著臉孔,一如既往難以看出情緒起伏。小佳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看進對方眼底,一如既往讀懂了大吾想傳達的意思:「我準備好了。」小佳回答,音質溫潤而沈穩:「我已經準備好了。」她又說了一次。

  

2

一踏進屋裡,小佳立刻明白過來,大吾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一股濃稠黏膩的血腥味猛地迎面襲來,一時間,不只是鼻腔、口舌味蕾甚至是眼睛,都受到挑釁受到刺激似的隱隱約約抽搐。

領在前方的大吾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回頭確認小佳的情形,邁出極大而穩健的步伐,不帶絲毫猶豫,一逕往裡頭走去。

繞過擺在玄關前,擺滿扭蛋模型用來隔開空間的櫥櫃,映入眼簾的景況,恐怕小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一名女子,仰躺在客廳液晶電視機前的地板上,但小佳無法看見從死者瞳孔反射出的日光燈光亮──這是一具無頭女屍,宛如剖開的葡萄柚,大量鮮血從死者脖子切面斷裂的肌肉纖維溢出,淌滿貼木地板,像是雨後積水一般映照一大片反光;死者的鼠灰色上衣被血浸潤,顯得厚重,一張皮似的緊搭貼住死者纖細充滿骨感的身軀。

大吾筆直朝無頭女屍走去,拉起褲腳,在死者身旁蹲了下來,壓低身子,湊近頸項切面:「死因是?」大吾冷不防發問,一旁的阿碩先是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正準備應聲,卻被另一把聲音搶先。

「死因不是一目瞭然嗎?」靳大吾的同期同學,同時也是中部打擊犯罪中心的鑑識組組長的秦季飛,明快答道,接著信步走到死者另一側,也蹲了下來,手肘抵著雙腳膝蓋,身子稍稍前傾,和大吾兩相對望;秦季飛不禁莞爾一笑,忽然間收起先前略顯輕佻的笑容和語調,低垂目光看了無頭女屍一眼,接著抬起眼定定看著大吾,一臉正色說道:「目前沒有發現其他外傷,至於有沒有毒物或是安眠藥什麼的,就得等進一步解剖才知道了。」

「看起來不像是竊盜殺人。」小佳來到陽臺旁,瞥了一眼晾在落地窗外的女性內褲,又旋即拉回視線,目光落在手邊好端端扣著的金屬半月扣上,小聲嘀咕道:「氣密窗啊──確認死者身分了嗎?」揚起聲音,她扭頭望向站在客廳中央的大吾、阿碩和秦季飛三人。

「還沒有進行比對,但我想應該就是她。」秦季飛從赭紅色女性長夾裡,小心翼翼抽出身分證,上頭姓名為白敏儀,照片則是一名和名字相襯,長相清秀氣質恬靜、白皙臉頰有著淡淡雀斑的長髮女子:「皮包就放在臥房的書桌上。」他又補上一句:「現金和金融卡都還在。」

「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

「是、是我──」一名身穿筆挺制服的年輕警員怯生生振臂喊道,發出連自己也嚇一大跳的嘹亮音量。

「你是?」小佳沒見過這名員警。

「學、學長學姊好,我是西屯派出所的鄭宇浩。」

「這傢伙才不是什麼學長!」秦季飛站起身來,冷不防出手,敲了一下阿碩的後腦杓,阿碩反射性蜷了一下身子,沒有反抗。

知道秦季飛向來喜歡戲弄阿碩,小佳沒有隨之起舞,置若罔聞,直勾勾看著雙手平貼在大腿兩側、渾身僵硬,鬢角滲出豆大汗珠的鄭宇浩,用眼神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鄭宇浩吞了一大口口水,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噎著,狼狽哽咽了一下,平復心情後才接著說明:「晚上、晚上七點半左右,接到報案,說這裡有人被殺了。」

「報案?」小佳重複一遍,下意識瞄了始終保持沈默的大吾一眼,大吾的眼神平靜而專注,不動聲色,像是在觀察獵物動向的花豹:「報案的人是誰?未免也太可疑了──」小佳追問,將目光移回鄭宇浩。

「對方……對方沒有……沒有留下姓名……」鄭宇浩囁嚅回答,音量愈來愈小,像是蝸殼向內迴旋收斂的紋路。

「我記得現在不受理匿名的報案吧?」阿碩心直口快。

「你這傢伙也太死腦筋了!」秦季飛說著又是一掌。

阿碩倉促閃過:「學、學長不是說鑑識最重要的──就是一步一腳印嗎?」

「所以才說你死腦筋啊!」秦季飛抬起腳,用腳尖往阿碩的膝蓋內側戳了一下,阿碩雙腿一軟,踉蹌一下險些跪坐在地。

「然後呢?」大吾出聲,現場立刻恢復秩序,陷入片刻寂靜。

被大吾的眼神瞅住,鄭宇浩益發緊張:「因為……因為……因為牽涉到人、人命……我向所長報告,說自己想來確認……確認一下,就算是惡、惡作劇電話──不……如果真的是惡作劇電話就好了……」他愈說愈小聲。

小佳注意到鄭宇浩始終低垂目光,似乎刻意避開地板上的無頭女屍。

這也難怪,看來目睹屍體慘狀的瞬間,他的身心受到劇烈衝擊──小佳不禁心想,並悠悠想起十幾分鐘前剛抵達命案現場時,擋在門口的大吾。

「所以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是你──」小佳甩開思緒,讓自己專注在眼前的案件上。

「對,是我沒錯。」

「開門的是房東吧?」小佳接著問。

「我……讓他留在門外……因為還不確定會發生什麼事……」

不僅僅是反應機伶而已──小佳暗忖,又追問:「門一開始,確定是鎖著的嗎?」

「確定。」鄭宇浩明確點了個頭,眼神清澈:「因為那時候還不能確定那通電話到底是真是假,所以我先按了好幾次電鈴,又敲了好幾下門,最後試著開門──但是都沒有反應,才請房東開鎖。」

「你知道,這是私闖民宅嗎?」秦季飛不再笑鬧,雙臂環扣在胸前,突然出聲說道,表情冷峻,朝無頭女屍努了努下顎:「如果她還活著,是可以告你的。」

「我知道,可是──」

「謝謝你的配合。」大吾強行打斷鄭宇浩的話:「剩下的,交給我們處理。」

明白大吾在催促自己離開現場,鄭宇浩垮下肩頭,轉過身,拖著腳步往門口走去。

「麻煩你等一下和我們回局裡做筆錄。」小佳探出身子,朝鄭宇浩的背影喊道。

「是。」鄭宇浩停下腳步,扭回頭應了一聲。

「我出去吸一點新鮮空氣。」阿碩用力搓了搓鼻頭,尾隨在鄭宇浩身後跟了出去。

屋內頓時又陷入一片靜默,大吾略微低斂下顎,似乎正在思索什麼,不想打斷他,小佳偷偷看了一旁的秦季飛幾眼,或許是因為平常他總是談笑風生、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所以一旦嚴厲起來,極大的個性反差,往往會帶給人一股壓迫感。

「學長,監視器調出來了。」一名偵查佐快步走入,打破沈默。

「走廊那臺監視器沒壞?」小佳想起方才一踏上三樓,便看見架設在走廊底端,灰白色水泥牆上那具外觀老舊、角度傾斜的監視器。

「我等一下就下去。」宛如秒針一般,大吾緩緩環繞了整個室內一圈,才接續說道:「我想再看一下現場。」

 

3

「不好意思。」阿碩在走廊上喊住鄭宇浩。

「你是剛剛的──」

「叫我阿碩就好,你有外號嗎?」阿碩露出爽朗的笑容,他摘下帽子,撥了撥一頭挑染的金髮。

「沒有,因為我是個很平凡很普通的人。」鄭宇浩調侃自己。

「你不要介意季飛學長剛剛說的話。」用手背擦去兩側太陽穴的汗水,阿碩不懂拐彎抹角,索性直接切入正題。

「學長說的沒錯,我做的事……是犯罪。」鄭宇浩聲音微弱。

「他只是希望……希望在我們為他人伸張正義的同時,也記得保護自己。」阿碩說著,按了按鄭宇浩的肩膀,彎起眼角:「如果連站在第一線的我們,都無法繼續執法,不就枉費我們一路這麼辛苦,走到這裡來了嗎?」

「這些……都是學長跟你說的嗎?」鄭宇浩的眼睛,像是從海面緩緩浮掠的晨光。

「他什麼都沒說。」阿碩鬆開鄭宇浩的肩膀,搖了搖頭,咧嘴笑道:「是我一點一點偷偷學來的。」

「學什麼?」秦季飛冷不防出現在阿碩身後。

阿碩嚇了一跳:「學、學長──」正張大嘴打算解釋。

「廢話少說,走了,要去趕下一攤。」秦季飛逕自說道。

「蛤?」

「蛤──蛤什麼?」秦季飛無預警伸手,搶過阿碩手中的帽子,用力戴上他的頭,帽沿幾乎要壓到阿碩的眉毛:「你以為錢這麼好賺啊?」

「今晚也太不平靜了吧?」阿碩將帽子往上推了推。

「是不平靜。」秦季飛嘀咕著,側過身子,別過頭去的時候,目光在鄭宇浩身上停留片刻,接著往圍牆外一顆星星也沒有的黯黮夜空望去:「所以我們只能盡全力做好份內的事。」

 

4

小佳扳開半月扣,走到陽臺,將只晾著一件女性內褲衣架從桿子上取下,小佳拎著衣架跨回屋內,捏了捏內褲:「還是溼的。」

大吾正好關上浴室的門,往廚房走去。

小佳俯身將衣架擱在廉價和式桌上,和式桌上擱著一個金屬相框,正對著電視機的方向,裡頭的照片是兩女一男,被兩人夾在中間,抿脣微笑的,是方才身分證上、疑似無頭女屍的那張臉孔;小佳又看了一眼照片,才挺直身子往浴室走去,開燈推開門,抽風機轟隆作響,浴室地板乾燥,只有洗手臺內側攀著幾顆水珠;小佳將門虛掩,關燈,尾隨大吾走進廚房。

每個偵查員或者檢察官,都有自己的辦案方式──儘管擔任偵查員還不到兩年,但小佳已經隱隱約約體會這個道理,有些人像是獵犬,習慣四處奔走、明察暗訪,藉由「人」「事」來拼湊出案件的真相;而有些人則信奉「地緣關係」,認為每個人的移動、生活軌跡,都伴隨著特定的目的;至於大吾,則是屬於那種最純粹的類型,他總是花比別人更多的時間「和現場相處」,彷彿一株大樹,靜靜矗立在名為「案發現場」的曠野荒原,將自己的根深深扎入,往其他人都看不見的地底,向四面八方緩緩舒展漫延開來。

「這是──」小佳忍不住出聲,一踏進廚房,彷彿走入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空間,和血腥味充斥的客廳不同,狹小的廚房裡香味撲鼻:「是青醬。」小佳走向平底鍋,裡頭是熬煮濃稠的青醬,一旁的不鏽鋼鍋中,則是泡糊的義大利麵條。

「青醬?」

「青醬是用羅勒做的──就是這個!」喜歡烹飪的小佳,眼睛立刻一亮,抓起流理檯旁一把深綠色羅勒,又瞥了一眼放在瓦斯爐旁的食物調理機:「死者似乎也很擅長料理呢,連青醬也自己弄……居然還放了松子──」

「羅勒嗎……」大吾接過小佳手中的羅勒,垂頸嗅了嗅,低聲說道:「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

「最哀傷的植物?」小佳以為自己聽錯大吾的話,正想追問確認。

「沒有菜刀。」大吾將羅勒按在流理檯旁,轉移話題。

「菜刀應該就是兇器吧?」小佳想起裝在透明夾鏈袋裡的那把菜刀,走回瓦斯爐前,瓦斯爐周圍很乾淨,小佳注視著平底鍋裡的青醬,試著推理案發經過:「死者當時,正站在這裡,煮青醬義大利麵,煮到一半,受到兇手襲擊,然後被移到客廳斷頭──」

「所以這裡才是第一現場?」大吾引導一般提問。

「目前還不能確定,廚房看起來沒有打鬥掙扎的痕跡,可能是兇手事後整理過,也有可能是死者先被迷昏,這要等解剖報告出來才知道──總而言之,兇手應該是死者認識的人……」

「妳看起來,還有話想說。」

大吾一眼看出小佳的遲疑,小佳思忖片刻呢喃道:「我總覺得……總覺得現場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可是又說不上來是哪裡奇怪……」說著,小佳不知道哪裡來的靈感,突然朝平底鍋伸出手,用小指指尖沾了一點青醬嚐了嚐。

「怎麼樣?」

「味道很好。」小佳回答,不自覺皺起了眉頭。

 

5

「大吾學長呢?該不會還沒下來吧?」一名肚腩凸出的員警,一走進房間便大聲嚷嚷。

「沒錯,學長還在現場。」坐在螢幕前的禿頭員警一臉無奈。

「餓死了,每次跟大吾學長出來,都要拖好久──我看整個局裡頭,只有小佳那菜鳥受得了他。」腆著肚腩的員警拉了張椅子在禿頭員警身旁坐下。

禿頭員警冷笑一聲,附和道:「真的,這案件根本一點都不複雜,要是我來偵辦,十分鐘就可以破案了──看也知道兇手就是這傢伙。」

「找到兇手了?」小佳明亮的聲音突然響起,讓兩人差點從椅子上摔下來。

「學、學長──」凸肚腩員警趕緊起身讓位給大吾。

大吾面無表情落坐,瞥了禿頭員警一眼,示意他播放影像。

「這是今天下午五點四十三分。」禿頭員警說道。

疑似是死者的女子,踩著高跟鞋提著包包從畫面下方出現,她開鎖進屋,看起來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再來是晚上六點十七分……」禿頭員警操作機器,畫面飛馳快轉。

這一回,是一名剃著平頭、身穿條紋POLO衫的男子──照片中的那名男子。男子身材高大,他雙手提著塑膠袋,裡面的東西多到快滿出來,他在門前站定,將塑膠袋輕輕放在地上,從胸前口袋掏出鑰匙。

「最後是七點零四分──」

「等一下。」大吾冷不防出聲喊道:「往前倒轉。」

禿頭員警趕緊按下暫停,倒帶。

「停。」大吾說道,湊近螢幕。螢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六點三十九分。

「啊──」起初小佳不明白大吾看見什麼,仔細一看,才發現畫面角落閃過一張臉,大概是發現有監視器,所以連忙閃開,但儘管只是一瞬間,小佳依舊認了出來──是照片裡的另一名女子。

這下子,照片裡的三個人都出現了──

「繼續播放。」大吾說道。

時間來到七點零四分。

房門打開,平頭男子再度現身,只見他繃緊嘴角,眉眼間不帶任何情緒,他轉過身,身後背著咖啡色的登山背包,鎖上門後,往安全梯的方向大步走去。

「這傢伙一定就是兇手!」員警將肚腩往前一挺喊道。

「我們剛剛和房東確認過了,這名男子名叫莊若凱,三十六歲,是縣政府的約聘人員,這間房是他租的,死者是他的女朋友,聽說交往了好幾年,但半年前左右才搬過來同居。」禿頭員警有條不紊補充。

「剛剛那名女子房東認識嗎?」

兩名員警面面相覷,最後禿頭員警才硬著頭皮回答:「我們……我們剛剛都沒有發現還有另一個人──」

手機鈴聲響起,是輕快的流行歌曲。

「是阿碩。」小佳先知會一聲,接起電話,側耳專注聽著,表情陡然一變:「好,我知道了,我們立刻過去。」她切斷通話,收起手機的同時看向大吾,大吾像是早已經預料到什麼似的,定定看著小佳,小佳說道:「找到嫌疑人了。」

 

6

若是一般狀況,恐怕會大感困惑,分明還沒發布搜查命令、還沒展開搜索行動,怎麼就找到嫌疑人了呢──

收到通知,小佳也曾遲疑轉瞬,畢竟阿碩還不清楚這幾個人的關係──但一聽到阿碩接下來說的話,小佳心中的迷霧霎時消散。

大吾和小佳驅車來到郊外樹林,遠遠便看見拉起了黃色封鎖線;兩人在路邊停好車,向駐守在封鎖線外的員警點了個頭後,隨即戴上手套跨了進去。

「你們來啦!」檢察官周彥書舉起手打了聲招呼,一見到他,小佳便知道這個現場是由誰負責,果不其然,一撇頭,便看見站在周彥書身後不遠處的韓平。

大吾往前一指,示意周彥書廢話少說,先帶兩人去看現場。

「這邊走。」韓平簡短說道,轉過身去。

三人跟著韓平走進樹林深處。

「那是──」小佳看見樹梢上吊著一名男子。

「阿碩一看就說是畏罪自殺,我還以為我們局裡出了個神探。」周彥書語帶調侃。

「怎麼還沒放下來?」大吾皺了皺眉頭,難得顯露情緒。

「是我讓他們先別放下來的。」秦季飛說道,站在一旁的阿碩倒是難得一臉嚴肅:「我想讓你們先看看這個──」說著,秦季飛將大吾和小佳引領到屍體正下方。

「這是──」小佳下意識撇開頭,連剛才看見無頭女屍,身體都沒有任何反應的小佳,這時候一股強烈的噁心作嘔感猛地竄上。

大吾鬆開眉頭,平靜注視著眼前詭譎的景象。

像是從地底浮出的一張人臉,在上吊男屍正下方的泥土地上,被挖了個洞,而白敏儀那顆從房間消失的頭顱,此刻宛如鑲嵌在戒檯上的寶石,好端端填住洞口,像是仰望著懸掛在上頭的男屍一般。

 

7

「還好吧?」發動引擎,駛上雙線道馬路後,大吾問道。

「對不起。」小佳低喃回答,將手裡的面紙用力揉碎捏進掌心。

大吾沒有應聲,專注抓著方向盤。

「結案了!」小佳刻意揚起音調喊道,明知道大吾不會回應自己,但不知怎地,胸口就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鬱悶感,不喊出來難受:「這樣算結案了吧?」

「如果妳所說的『結案』,是指『寫結案報告』的話。」大吾的答覆意味深長。

小佳別過臉,覺得大吾背光的側臉輪廓看起來十分──哀傷,小佳忍不住想起這個詞彙,緊接著想起自己當初,來不及向大吾確認的那句話:「為什麼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

「妳覺得為什麼,他要帶走她的頭?」

小佳怔愣了一下,才發現大吾沒有理會自己的問題:「愛情本來就有很多條岔路,可以通往厭煩,也可以通往憎恨。」

「妳比看起來悲觀。」

「『看起來』的部分,往往都不是自己。」

「我覺得妳知道答案。」大吾緩緩說道,聲音沙啞富有磁性:「知道這一切沒有看起來那麼殘酷。」

「即使知道,也不能改變這是悲劇的事實。」小佳扭過頭,瞅著大吾的側臉接續說道:「但是,不能這樣,對吧?站在這個位置的我們──不能只是做到這些,對吧?」

「我覺得妳知道答案。」大吾開啟方向燈,啪嚓啪嚓。

 

8

日光亮燦,車子停在安養院的專屬停車場。

大吾和小佳下車,往安養院大樓走去。

一名身穿T恤和牛仔褲,裝扮簡便的女子走出房間,她身子前傾,將雙手搭在欄杆上,往遠方藍天眺望。

「請問是方心淳小姐嗎?」

聽到有人喊出自己的名字,方心淳打直身子,將手收回,扭頭看著面前的小佳。

「不好意思……請問妳是?」方心淳直視著小佳。

「這髮型比較適合妳。」大吾的話,讓小佳頓時一愣,心想這種話實在不適合從大吾口中說出來。

方心淳立刻明白大吾的意思,也明白兩人來訪的目的。

「覺得熱,所以把頭髮剪短了。」方心淳搶回主導權:「你們是為了敏儀和若凱來的吧?」

「妳早就知道他們會死了吧?」小佳也開門見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受益人是妳。」

「我知道。」

「妳是保險業務對吧?」

「敏儀的保險就是跟我買的……」方心淳緩緩說道,伴隨著漸慢的語速,稍稍瞇起眼睛:「我沒誤會的話──你們現在的意思是,我殺了他們?」

「這裡很花錢吧?」大吾冷不防插話。

「因為是這附近最好的安養院。」

「她媽住在這裡多久了?」

「再一個月就滿四年。」

「很花錢吧?」大吾的口吻,不像是在詢問對方。

這時候,一個滿髮花白的老婦人打著赤腳衝出房間,始終冷靜到近乎冷漠的方心淳突然著急起來,趕緊上前扶住踉蹌的老婦人。

「外面風大,妳不可以跑出來,回去睡午覺才乖乖喔!」方心淳立刻上前安撫,動作熟練溫柔。

「我不要!我不要──」

一名看護跑出來幫忙。

「不好意思,我等一下就進去……」方心淳對看護低聲說道。

看護將依依不捨、一再回望方心淳的老婦人哄進房間。

「敏儀她媽狀況不大好,這幾年愈來愈嚴重。」方心淳紅了眼眶。

「他們一直不結婚,是因為這個原因嗎?」小佳問道。

方心淳很快收拾心情,深呼吸一口氣後,眼神恢復原先的沈穩:「多多少少吧,這年頭相愛很簡單,生活卻很難……你們是來專程問這種事的嗎?如果沒有其他──」

「妳不恨他嗎?他殺了妳從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大吾提問,問題銳利。

「我們國中就認識了,只是不同班。」方心淳修正道,接著又說:「若凱也是我的朋友,他們是因為我才認識對方、然後開始交往──所以就算要恨,我也應該要恨我自己。」

大吾不再應聲,沈默良久,小佳知道自己必須開口。

「我在想,是不是有這種可能……」小佳知道自己必須開口:「白敏儀先跟妳保了意外險,原本打算在兩年期滿後,殺了自己──這樣一來,自己就有一大筆錢可以讓媽媽繼續得到良好的照顧……但沒想到,發生了什麼事,讓白敏儀內心大受打擊,臨時改變了計畫……」

方心淳直勾勾瞪著小佳,眼角抽搐,似乎害怕她接下來要說出的話語。

「白敏儀她,是上吊自殺的。」小佳說出真正的結案報告:「而莊若凱為了不讓白敏儀白白犧牲,所以才逼迫自己──這就是莊諾凱為什麼一定要切斷白敏儀的頭,因為上吊會導致頸骨變形、甚至斷裂,一旦被發現她是自殺,根據自殺條款,若是死者在兩年免責限制內自殺,保險金就會泡湯。」

「很有想像力,但也太不切實際了吧?」方心淳先是冷笑一聲,而後難掩情緒,激動說道:「敏儀為什麼非那麼做不可?到底為什麼非那麼做不可──只是為了拿到那筆錢?」與其說是在質問小佳和大吾,倒更像是在質問不在現場的白敏儀。

「妳知道為了降低保費、符合投保資格,她已經停止服用抗憂鬱症的藥好多年──」

方心淳打斷小佳的話:「我、我當然知道……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妳想說敏儀是被逼瘋的?」

「不是。」大吾斷然答道。

「那妳說、是什麼,是什麼逼死她的?」

「我睡不著!睡不著!」眾人對話又被中斷,老婦人再度跑出房間,拽著方心淳的手喊道:「我睡不著!我們一起玩撲克牌嘛──敏儀、敏儀,陪我玩撲克牌嘛!」

「好,妳等我一下,馬上就好喔──」方心淳附在老婦人耳邊,微笑輕聲說道:「媽,馬上就好喔。」

 

9

大吾發動引擎,空調吹動小佳髮絲的同時,他問道:「妳什麼時候知道她是自殺的?」

「跟學長一樣,因為那件女性內褲還沒有乾。浴室地板是乾的,代表死者生前沒有洗過澡,那麼內褲之所以晾在那裡,就表示是為了掩飾上吊自殺導致的失禁──廚房的情況也不大對勁,如果死者是在煮青醬義大利麵的時候遇襲,那麼應該沒有時間關火,青醬應該會有焦味,義大利麵煮滾的水也應該會溢出來,但瓦斯爐周圍卻很乾淨,所以合理的推測是,下廚的是莊若凱,他備好青醬、下麵後,準備去叫白敏儀吃飯,卻發現她上吊自殺……」

「妳還有話想說?」

「我不懂為什麼莊諾凱要帶走白敏儀的頭?只是因為愛嗎?」

「因為羅勒。」大吾說道:「那棵樹的旁邊,長滿羅勒。」

或許是當時天色太暗,也或許是因為看到那顆頭顱帶來的震撼過於強烈,小佳沒有發現:「羅勒?又是羅勒?到底為什麼羅勒是最哀傷的植物?」一放鬆下來,小佳不禁鼓起臉頰追問,用手肘推了推大吾的臂膀。

日光從前方車窗照入,車內一派明亮,一如既往,大吾沒有回答,緩緩踩下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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