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與愛】系列十六 他的命運都是在拖磨

【重生與愛】系列十六 他的命運都是在拖磨

民報 2015-01-06 00:00

(二二八受難者簡介)李永壽 1926-2008年,臺灣桃園蘆竹人。戰後任職蘆竹鄉農會。因二二八事件後,軍隊開始鎮壓,林元枝逃亡。李永壽和父親李萬福,都因熟識林元枝而於1950年遭逮捕,李父因自首被關兩個多月。李永壽則在1953年4月以「王石頭等案」,判刑10年。先後關押於保密局南所、北所,軍法處看守所、新店軍人監獄、綠島新生訓導處。出獄後,因被刑求致傷影響,身體不好;生活困頓,從事農產種植及雜工,晚年因腦瘤開刀,臥病十年。



我是李守信,李永壽的長子。我四歲時,父親李永壽被抓去關,聽說只是認識當時的蘆竹鄉長林元枝,那時他正因政府要追捕而逃亡。那時我還太小,不太知道很多事情。知道父親要被關十年,不能回家,家裡沒錢,生活很不好過,我上學時,連一雙鞋子也沒有。其實,那時候讀書不像讀書,幾乎都在種甘藷、挖甘藷,和母親辛苦種植一坵無水田(旱田)。當時,有位鄰居親戚李傳根和他兒子,常牽牛來幫忙犛田,又不用收錢,稻穀收割後晒乾,再挑去碾米,我和母親做的最累,弟妹都還小,我就是家裡的長工。
爸爸被抓 窮到欠稅賣田求生
那時,連我阿公也被抓去關兩個多月,拿到自首證,才放他回家。去面會爸爸都是阿公去的,有時媽媽也會跟去,我曾經和阿公去看過一次爸爸,應該是在軍法處看守所,我不是記得很清楚。爸爸被抓後,阿嬤哭得很傷心,她四處要打聽消息,但沒有用。面會時,阿嬤都會事先烤乾豬肉,那是在鍋內不斷地烤乾豬肉塊,這樣才能放久一點,不會很快壞掉。爸爸在新店軍監時,阿公常寫紙條和爸爸連絡,有時是將字條塞在挖洞後的肥皂,最常用的方法是縫進他的褲腳折縫處。當時家裡實在太窮了,沒錢繳田租,因此欠稅,記得我家中午都沒人敢在家吃飯,每天都在阿嬤的指揮下,躲到相思樹園扒飯吃。但家裡還是遭查封,我家的門邊被貼封條,我們怕鄰人看,又貼上別的紙條遮掩,連我家的一部裁縫車也被帶走。其實那裁縫車是我小姑媽的,最後不得已,阿公只好賤賣一甲多的田地,去繳納欠稅,結果剩不到多少錢可生活。這些欠稅賣田的事,家人都不敢讓坐牢的爸爸知道,以免他窮著急。後來爸爸去綠島,我們都有和他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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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壽的開釋證明書。[/nop]
十年後出獄 靠農耕賺錢餬口
我阿公是讀書人,不是粗作人,他的手很細嫩,不曾下田耕種。記得爸爸坐牢時,阿公每禮拜有三天,去臺北的貿易公司為人記帳。他也到桃園車站旁,我四姑婆的夫家開設的店,去幫忙記錄載豬去臺北賣的帳,當然,那是親戚的好意幫忙。印象中,阿公的書桌上,一直都擺放著硯臺、毛筆、沾水筆,他都拿毛筆寫書信給我獄中的爸爸。爸爸被抓前,已有三個孩子,分別是四歲的我,二歲的二弟守義、和出生兩個月的妹妹素妙。父親出獄後又生下弟弟和么妹。我們都沒錢可念書,我念南崁初農畢業後,就去臺北市基隆路的汽車修理廠工作。不久,爸爸就出獄回家。他已經因坐牢十年,不可能再回蘆竹鄉農會工作,其他工作遭遇許多干擾,最後還是打零工和做自家的旱地。他挖池塘埋水管、引水,開始和二弟一起種水果,芭樂、蓮霧,這期間又生下老四守和與么妹素娟。那時每天早上三點多就起床,只要看見水果顏色很好時,就穿起袖套防蚊,摘水果,再分類,分裝好後,就由爸爸和二弟騎腳踏車,從蘆竹鄉南崁騎車送到桃園的南門市場與永和市場,交給批發商賣,賣價還夠成本,賺一點工錢糊口。
政治犯之子 當兵常被問話
這期間,我白天在臺北汽車保養廠工作,晚上到電子傳授所學技術。二年後去當兵,除了在新兵中心外,我被送去陸軍通訊兵受訓十六個月,成為雷達兵的修復員,有六個月的時間,被派在基隆鼻頭角當雷達兵。當兵時,因為父親是政治犯,常被叫去問話,但是我有電訊專長,問過後都沒事。
退伍後,我考上將軍牌電視服務站,負責外出到客戶家維修電視。剛去時,月薪只有兩千多元,機車由公司提供。我從一九六二年開始做了十二年,一直到公司結束營業。我先在臺北的服務處,第三年派去基隆市,再回臺北,四至五年後,接臺北區班長,負責安排客戶服務的維修服務,安排調度。結束將軍牌電視的修復工作後,我回到蘆竹鄉南崁老家與父母同住,我和以前將軍牌的同事分工合作,從事電器產品的修理工作。除電視外,我也去臺中受訓,修理冰箱,一直做到近年來,身體不好,走路腳不舒服,才逐漸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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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9月23日,李永壽腦瘤開刀後在家休養。(陳銘城 攝影)[/nop]
腦瘤開刀 病痛十年後解脫
我爸爸在一九九八年開始身體不適,起初不知是腦部長瘤,後來發現不能走、不能講,很多事記不起來,去林口長庚醫院檢查後才知是腦瘤,開刀後拿下頭蓋骨,半年後才裝回頭蓋骨。此後狀況不斷,又是血液感染,一下又是尿道感染,醫院進進出出,這十年的臥病,比他以前年輕時坐牢還要痛苦,他不能走路,樣樣都要家人照顧,母親和我夫妻三人照顧他,卻讓他覺得拖累家人,一直想自我了斷。在寒冬四到五度時,他不穿外套,要我們推他的輪椅到屋外,他想自我了結,但自己卻無能為力,那些日子,我家的刀子、打火機都收起來,就怕他輕生。父親晚年的十年病痛,應該比他年輕時的十年黑牢還要痛苦。二○○八年,他終於結束病痛,離開我們,不再有人世間的拖磨,享年八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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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合照 打入黑牢— 李永壽訪談紀錄[/nop]
任職蘆竹鄉農會 戰後通膨嚴重
我是一九二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出生於桃園縣蘆竹鄉五福村。我在公學校畢業後,就在日本時代的「蘆竹庄信用販賣利用組合」擔任「給士」(日文,工友),後來升為信用部、出納部雇員。一九四四年因為戰爭中,兵源不足,我在十八歲時被警備徵召,調到大園軍用機場(原「圈仔內」),擔任警備工作一年,到戰爭結束。終戰後,我回到蘆竹鄉農會復職。
蘆竹鄉農會的正對面,就是蘆竹鄉戰後第一任鄉長林元枝的家,我和家父李萬福都和林元枝鄉長熟識、友好,經常交往。特別是他當鄉長,我父親李萬福當蘆竹鄉農會常務監事,也是農會販賣部主任,而我不久後在蘆竹鄉農會主辦蘆竹鄉公所的公庫存款,和林元枝鄉長更常碰面連絡,林元枝待我情同父子。
二次大戰結束,臺灣光復後,原本我對祖國很期待,但是後來發生二二八事件,加上舊臺幣四萬元換新臺幣一元,我家財產幾乎都不見了,只剩下一點的土地。當時家裡大都放現金,錢都變得不值錢,讓我對祖國非常失望。我在農會當出納時,看到來農會提款或存款,都要叫卡車載一布袋、一布袋的舊臺幣的錢。
奉公守法 未參加圈仔內行動
說起一九四七年的二二八事件,當時從臺北爆發民怨衝突後,蘆竹鄉也受到影響,群情激憤,人心惶惶,大家不滿陳儀政府貪汙腐敗。這時,蘆竹鄉長林元枝出面,組成「公安隊」,穩定地方秩序,保護鄉公所和農會。我知道農會司機李火爐(我的結拜大哥)開車,載林元枝鄉長、水利會職員詹木枝和其他的青年,總共約二十多人,到大園鄉軍用機場接收槍械,做為「公安隊」維持治安的武器。但是「公安隊」的成員,良莠不齊,被政府認為是叛亂分子。不久,二十一師從中國增援來臺,展開鎮壓報復,許多各地民眾慘遭殺害和逮捕。桃園、南崁一帶,雖然當時的死傷比較不嚴重,但是事件後展開祕密搜捕行動。特別是逃亡的鄉長林元枝和跟隨他的青年,這些曾參加二二八反抗行動的人,早在三月初就逃亡了,他們成為事件結束後的主要追捕對象。
一九四九至一九五○年間,清鄉白色恐怖的搜捕行動持續進行中。我們蘆竹鄉南崁鄉間,瀰漫著恐怖的低氣壓,連夜晚都隨處布滿便衣人員,分持手電筒搜索民家,到處風聲鶴唳,人心惶惶。有人走避,躲躲藏藏,人人自危,好像隨時隨地都有被抓的可能,更有人不敢回家睡覺。至於我自己,自認沒參加去「圈仔內」的行動。平日奉公守法,不曾做過違規違法的事,因此和往常一樣地上、下班,做自己份內的工作。
六位結拜兄弟均遭波及
我因為受日本教育,國語不好,為了工作的需要,我跟農會總務人員干彼得 學國語,他是臺中一中畢業,曾去過中國上海,戰後回來蘆竹鄉農會,他不參與政治的活動,我和其他五位好友跟他學國語,我們還因此成為結拜兄弟,卻都在白色恐怖時期遭殃。這六位結拜兄弟依年齡排行如下:老大李火爐是農會司機,曾載林元枝等人去「圈仔內」,接收槍枝,他沒逃亡,但去自新。老二林葉洲 ,當時蘆竹鄉公所職員,後來回苑里鄉公所任職時被捕,因林元枝逃亡時,去找過他,他提供一包白米給他,竟被判死刑。老三就是我李永壽,在蘆竹農會職員,後來被關十年。老四呂喬木 ,是蘆竹鄉公所職員,也是我的好友,他跟隨林元枝、吳敦仁 一起逃亡五至六年,最後才和林元枝、吳敦仁一起出來自新。老五黃玉枝 是南崁國校的老師,他沒逃亡,在學校被捕,慘遭槍決。老六張金枝是蘆竹鄉農會的倉庫管理員,他也沒逃亡,但去辦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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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0月1日李永壽重返綠島,在新生訓導處舊圍牆遺址前留影。(李守信 提供)[/nop]
經林元枝介紹 認識簡吉
我曾經在林元枝鄉長的介紹下,認識簡吉 ,知道他是從事農民運動的人,是「農民組合」的領導人,為人正直,對農民的問題很關心和瞭解。後來張志忠 和周慎源 一起來過我家,我招待他們吃便飯。我知道他們在逃亡,他們拿出油印的《青年修養》雜誌,告訴我說:「青年應多看書。」後來我才知道:張志忠是地下黨的武工部長,和簡吉一樣,被捕後都被槍決。周慎源則是師範學院的學生領袖,一九四九年臺大和師範學院因要逮捕他,而發生「四六事件」,他逃亡到桃園縣來。後來聽說他在桃園中路被刑警開槍打死。林元枝逃亡時,多次來我家見到我和家父,我們都請他吃家常便飯。
我聽說,南崁有位國校老師吳哲明 ,警察到學校去抓他,卻不認識他的長相,而向他本人問:「吳哲明的教室在哪裡?」他機警地指前頭較遠的教室說:在那個教室後面,他立即逃走,後來出來辦理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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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12月4日,吳敦仁(左)為李永壽(右)作證因二二八、林元枝相關,而被關十年。(陳銘城 攝影)[/nop]
我與黃玉枝同時被捕 慘遭刑求
一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近九點,我在蘆竹鄉農會辦公室內,正埋頭抄寫報表時,兩位便衣人員,在派出所尤姓警員陪同下,來農會告訴我說派出所裡有人要找我,我跟隨他們出去後,卻被押上早已等候在外的車子,那是保密局的鐵箱子車。十幾分鐘後,看到結拜的黃玉枝老師也被押上車,在車上有保密局的便衣監視,我們無法多交談,黃玉枝說了一句話:「到達後,打下去就知道了。」我們先被送到桃園審訊,當天晚上,就送到臺北市小南門的保密局南所。雖然自認沒參加二二八反抗行動,沒參加任何組織,但是卻慘遭刑求,他們一再追問我跟林元枝的關係和他的行蹤。我說:「他是我父親的世交,也是我在農會承辦鄉公所公庫業務的公務關係的客戶。」我起初以為是林元枝鄉長逃亡而我才被抓,後來才知道,因逃亡時的林鄉長來家吃過飯,家父也被關押兩個多月,之後准他辦理自首。
一張合照 竟成為扣押證據
更要命的是,我事後才知道,保密局人員搜出一張我們結拜兄弟的合照。那是我和呂喬木(當時和林元枝一起逃亡)、黃玉枝老師、林葉洲等人的合照,被當成扣押我的證據。拘留一個月後,我被轉送臺北市大橋頭的保密局北所,那裡原本是辜濂松媽媽辜顏碧霞擁有的高砂鐵工廠。因辜顏碧霞被控資匪罪 ,她不但自己被關在自家的工廠裡,還關了許多政治犯,文學家葉石濤 也曾經關在那裡。
我的案子,被擱置了三年,直到林元枝、呂喬木出來自新後,才再問我是否知道他們已經結束逃亡,出來自新。我回答說:「他們出來最好,歡迎和他們對質。」一九五三年,我被押送到青島東路三號的軍法處看守所,經歷過不計其數的疲勞審訊、刑求逼供,起初是要我說出林元枝的藏匿處,後來他自新了,卻要逼我承認參加共產黨,但始終沒有證據,我雖免於死罪,卻仍然在一九五三年四月二十一日,以「曾連續參與叛亂集會」的罪名,判刑十年,當時我已被關押超過兩年半。
一九五四年三月八日,我被移至新店國防部軍人監獄,在那裡長達六年之久。林元枝的二哥王傳境,因林元枝逃亡,他被捕關在新店軍人監獄,卻不幸病死在監獄裡。一九六○年二月二十九日,我的刑期只剩八個月,但還是再送到臺東綠島的新生訓導處服刑,直到一九六○年十月二十七日刑期屆滿出獄。
家道中落 土地盡失病痛纏身
我在坐牢的十年期間,家中生活陷入絕境,家父曾於一九五一年向相關單位陳情,要求以「生活無依」的理由,希望申請釋放我回家,但是不被准許。家裡經濟困難,無錢繳交各種稅捐,先是法院催討,一籌莫展,財產一度被查封。逼不得已,家父只好將僅有的一甲多的水田變賣,得款七千多元(當時稻穀每公斤約七角,一萬兩千公斤稻穫,扣押付給佃農權利一千四百四十公斤,實得一萬零五百六十公斤)繳交滯納稅金後,所剩無幾,連勉強糊口都很困難。
我被捕時,不但家有年邁父母,被捕時的二子一女,分別是四歲、兩歲、以及剛出生兩個月大的孩子。家庭不但面臨生活的困頓,還要忍受鄰居親友的孤立,這樣的雙重煎熬。一直到我出獄,白色恐怖的苦痛,仍然沒有減輕,我還被管區警察監管一、二十年。
出獄後,我家連水田都賣掉,沒田可種。而坐牢十年的叛亂犯罪名,讓我求職機會,屢遭封殺。加上我因被捕時遭到嚴重的刑求,身體受到傷害,全身筋骨和脊椎因被刑求受傷,罹患風濕、酸痛難忍。我只能在南崁鄉下為人打零工度日。至於因坐牢而損失的財產,光是我父親賣掉的水田,現在都被劃為住宅區,地約八百一十坪,每坪的公告地價七萬多元,算起來就有五千八百多萬元的財產損失。更嚴重的是,因為我坐牢,家道從此中落,我的孩子都無法受好的教育,到現在都還是過著做工的苦命生活,這是我的怨歎。




【編按】二二八之後清鄉、白色恐怖漫長期間,桃園縣有將近四百位政治受難者。文化工作者曹欽榮和陳銘城等人受桃園縣政府委託,完成政治受難者和家屬的口述訪問,在日前出版《重生與愛》。本報取得授權轉載,讓大家對當年的受難歷史,有進一步的暸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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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轉文字稿:陳銘城
文字稿整理:陳銘城
修稿:陳銘城、曹欽榮


(本文摘自《重生與愛:桃園縣人權歷史口述歷史文集》,桃園縣政府文化局出版。欲購此書請電洽03-332-2592分機8403邱小姐。)[/n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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