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閱讀和紙本閱讀
自我實驗可以幫助我們在面對資訊科技時，找到更清明的互動方式，還能讓我們更留意自己的工作和認知習慣如何受不同的科技所影響—無論是助長或阻礙。比方說，自我實驗可以幫助我們在面對日常生活最普通的抉擇時，做出最佳的決定，例如該用書本和紙筆，還是電子書、螢幕和鍵盤。
關於書本和閱讀的未來有很多爭辯，但焦點都集中在文學和圖書館之類的文化建制上，忽略了讀者和文本之間的交纏變得多麼緊密，次數又多麼頻繁。我們活在一個文字爆炸的世界，街上的標語、紙箱、報紙、衣服、儀表板、雜誌和其他千百萬個地方，我們都能看到文字、和文字互動。光是書本就包括目錄、地圖、史籍、百科全書、說明書、劇本和可沖洗的童書等等。我們和文字的互動方式，就和接觸到文字的地點及脈絡一樣多。我們開車會注意路標，吃早餐時瀏覽報紙頭版，工作時瀏覽網頁，在飛機上沉浸於小說世界，晚上睡前念書給小孩聽。閱讀涵蓋了各式各樣的活動，並且受地點、目的和媒介的影響。
雖然許多人說他們花在閱讀的時間比以前少了，但知識密集產業依然大量倚靠閱讀。為了瞭解人在閱讀時如何選擇，會挑選紙本或數位媒體，還有他們覺得兩者各有何優點，我訪問了幾位學者、科學家、工程師和心理學家。他們為了工作、樂趣和子女而讀書，接觸的閱讀媒介也有很多種，從部落格、科技期刊、待發表的科學論文、哲學手冊、學術專刊、小說、詩詞、字母書到青少年文學，五花八門。
他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也活在文字量子世界之中，文字能夠以實體或數位的方式存在。令我訝異的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建構了自己的波耳互補原理。波耳互補原理指出，電子能以粒子或波的方式存在，會看到什麼端視觀察者而定。對我訪問的這些人而言，文字可以是位元或原子，端視螢幕或紙張的能供性而定。
能供性（affordance）一詞出自《無紙辦公室的迷思》（The Myth of the Paperless Office）一書，作者是艾比蓋爾﹒謝倫（Abigail Sellen）和理查德﹒哈潑（Richard Harper）。哈潑是劍橋微軟研究院的社會數位系統小組負責人，就是他邀我在休假年到劍橋的。他們在研究紙張為何繼續存在於辦公室、實驗室、配有電腦的警車，甚至航空交通控制中心時，發現紙張的實體性質讓人在獨立作業或合作時能有效地工作。儘管電腦商認為紙張是科技發展的拖油瓶，它的物質性只凸顯了人的弱點，但工作場合仰賴紙張的輕盈、便於攜帶、多變和可塑性才得以運作。紙張的能供性（也就是紙張擁有某些實體性質，允許不同的人以不同方式使用它）其實是它的優點。
我訪問的這些讀者，對於紙本和數位媒體的能供性，跟他們的閱讀習慣之間的關係、材料內容的性質、他們打算採取的閱讀方式，及如何處理讀到的東西等，思考了許多。對這些人來說，需要新聞、變動迅速的訊息，或可以很快從中挖到好東西、然後立刻忘掉的資訊時，網路就是來源。他們沒有一個人用文化權威或懷舊的理由來為紙本書辯護。當這些人選擇紙本書時，是因為它粗糙卻有助於認真而專注的閱讀。
科羅拉多大學波德分校人類學家伊莉莎白﹒鄧恩（Elizabeth Dunn）說：「看看即可的書，我就用Kindle，需要認真搞懂的東西，我就必須讀紙本。凡是必須非常專心去瞭解、需要註記或詩詞一類的東西，都不可能用Kindle讀，因為我留不住太多讀到的東西，讓我之後想辦法搞懂。」VMWare科技長史帝芬﹒哈洛德（Stephen Herrod）也同意鄧恩的說法。他會隨身帶著Kindle，但「只要是比較深入的文章，我覺得需要多思考才行，就會從網路列印下來讀」。
當你需要專注閱讀、避免分心時，書本和印刷品就有價值了。有趣的是，閱讀往往是很物質的一種閱讀方式。讀者常說他們必須畫線、註記或同時翻閱好幾本書，進行非線性、跨文本的閱讀。小說家南西﹒艾齊曼蒂（Nancy Etchemendy）說：「當書是參考資料或為了幫助我瞭解某個難懂的主題時，我覺得註記和書籤很有用，在電子閱讀器上還是很難做到這些事。」微軟研究院的科學家李和（Ho John Lee）說：「如果我在網路上收到一份重要資料，通常會先列印出來，以便攤開做記號和筆記。需要費時閱讀的重要資料，我從來不在網路上讀。」對視覺記憶力強的讀怢蚖﹛A紙本書的穩定也很有用。鄧恩經常藉由概念在紙上的位置來記憶概念，但如果用Kindle讀，她就「只記得住論證的大概」，因此「凡是需要費力閱讀和專心思考的內容，我都讀紙本書」。對我來說，認真閱讀就像武術，包含了畫線、標記與註記，需要物質的參與和協助。紙張可以提供這些，螢幕卻遠遠不行。一九四五年，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兼超文本開創者凡內瓦﹒布希（Vannevar Bush）提出名叫滿覓思（memex）的電子系統，並且於五十年前想像，我們有一天將在滿覓思上進行深度、互動、連結式的閱讀。但直到今日，想認真瞭解一樣事物的人依然選擇紙本。
人需要和文字進行實體互動，這一點可以解釋我訪問的這些人為何不買電子書給小孩，因為他們仍然相信嬰兒需要可以互動、可以咬的實體書—iPad版的《拍拍兔寶寶》感覺絕對不一樣。拿著一本書，讀給坐在你身旁或窩在你懷裡的小孩聽，直到他們睡著，是一種非常物質和互動式的閱讀經驗。
不那麼需要用腦、對讀者和媒介要求不高，以及較不倚賴能供性的閱讀，比較容易數位化。伊莉莎白﹒鄧恩的Kindle便是很好的例子。裡面主要是她「需要知道但不需要深入瞭解」的小說和學術文章，通常「只要我有半小時想打發」就會拿出來讀。喜歡帶很多小說又想盡量減輕重量或目的地很遠的旅者，最喜歡電子閱讀器。我曾經訪問一個人，她就帶著Kindle到南極去了。沒有人希望在前往杜拜的飛機上只有機上雜誌可讀。某些電子閱讀器能自動調節亮度，這種能供性非常有用。我訪問過的一位工程師就很喜歡，因為他不用打開機上的閱讀燈便能看書，不會打擾到他太太。
最後，為了查出某項資料或概略瞭解某個主題的那種目標明確、投機式的閱讀，也幾乎都數位化了。當你一點滑鼠就能從引文連結到引文出處的法律意見書，並且將它貼到今日到期的備忘錄上，其實就沒必要去翻書了。
在這些讀書多年、閱卷無數、必須把書讀通的認真閱讀者眼中，紙本和數位媒體是不可交換的，選擇紙本或數位媒體也不是任意的。兩者各有益處，適合不同類型的閱讀。
我所訪問的這些人幾乎都有電子閱讀器，而且使用頻繁，但沒有人認為閱讀器可以取代書本，通常只有輕鬆的閱讀才會使用它。有趣的是，電子閱讀器製造商卻不是這麼宣傳的。他們認為電子閱讀器是喜好思考的認真讀者的良伴。
由於這種對於能供性的敏感，許多作家會遊走在紙本和數位之間。電腦非常適合快速寫作，紙本則有助於辨識文章的結構、判斷論證的流暢度，以及瞭解文章整體的平衡與語調。對某些作家而言，在實體材質上創作有一種細微難言的滿足。在手稿上標示註記、說明、訂正和便利貼，能讓創作變得具體可見。比起數位文件，附有標記的實體文件讓編輯和共同作者更容易掌握。作者一眼就能看到合作者做了多少改動，並能決定接不接受對方的編輯，以及接受到多少程度。
正是因為這種能供性，我有一些科技通朋友，特別喜歡在與共事者同處一室時使用群組軟體。設計共同編輯系統的程式設計師通常想像客戶分處不同大陸和時區，於不同時段編寫同一份文件。這種事確實會發生，但就像讀者已經察覺紙本和數位媒體各自適用於不同類型的閱讀，共事群組也發現，同時工作才能讓協同合作軟體發揮最大功效，而不是各自分散作業。
關鍵依然是能供性。和別人共同寫作有助於專心。共事者在場，加上你必須向他們負責，使得你不容易分心。此外，共同創作所需要的往來也快速許多。當我們和共同編寫文件的人坐在一起，就能直接腦力激盪或討論如何修改某個段落，並立刻行動。
這麼做還能大幅降低嘗試改變的成本，因為還原比較簡單。科技史學家露絲﹒史瓦茲﹒柯望（Ruth Schwartz Cowan）回憶道，一九八○年代末期，她和丈夫曾經合作寫書，兩人起初使用打字機，但很快便遇到困難。她說：「我每寫好一章初稿就會拿給他看，他會剪剪貼貼，把稿子弄得亂七八糟，然後還給我，把我氣得半死，因為有些我覺得很好的地方已經改不回去了。」但開始使用文字處理軟體之後，「我們馬上發現我們不再氣惱對方了，因為無論如何改動，永遠會有一份原始檔。」他們可以回顧修改的地方，討論一番，然後另作嘗試。「在紙上剪剪貼貼真是並齯@場」，因為改了就無法還原了，但在電腦上「就完全不一樣了」。使用文字處理軟體讓修改變成可以再商量的建議。
柯望的經驗，還凸顯了數位臨場協同合作另一項重要的能供性。它能讓我們看見對方的肢體語言，聽見對話中的語氣，判斷共事者對某個新想法或改動是贊成還是反對。人際溝通有許多非口語的部分，當面很容易察覺，但使用即時通或遠端作業時，非得說清楚才能明白。當協同作業需要用腦又涉及個人時，例如寫作文章，唯有看見共事者對建議的反應，並且立刻看到，合作才會最順暢，也比較能避免關係惡化。同處一地也能讓你從共事者身上學到更多東西。畢竟如果合作關係良好，你們能得到的就不只是合寫文件，還能夠建立連結，交換想法，並學習寫作和編輯的技能。同處一地能讓這些互動進行得更快速。線上協作系統有助於遠端共同創作，但當共事者同在一處時，這些系統能讓共同創作如虎添翼。
本文摘自大塊文化《分心不上癮：如何保有線上生活，卻免於家庭失和、同事臭臉、靈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