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庭失竊記 ◎吳明倫 繪圖◎曾昭憲
【女人的笑聲】
下午的時候，母親迎接阿姨進門。母親的多話像是唯恐尷尬和沈默產生似的，帶些矯作的熱情：「你東西怎麼帶這麼少！衣服夠穿嗎，最近早晚溫差很大耶，不要感冒了。像你這樣一箍溜溜的單身貴族，一輩子都像小孩一樣啦我跟你說。而且啊，不是我烏鴉嘴，屋漏偏逢連夜雨有沒有聽過，人若衰，種匏仔生菜瓜。」
「我只是遭小偷而已，你不要這麼悲觀好嗎？」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啦。」
「沒有酒喔？」阿姨舔舔嘴脣。
「下午三點半你要喝酒！？」母親的聲音又提高了八度。
「沒有就沒有嘛，大驚小怪。你家擺設跟以前都不一樣了耶，我有那麼久沒來嗎？」阿姨走到餐桌旁：「我記得你把畫掛在這面牆上？」
母親不太自然地解釋道：「收起來啦，你不覺得那幅畫的色調跟我家很不合嗎？所以我才說你可以拿回去嘛。我要先去買菜，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星期六買什麼菜，你也不要去。」
「我不買菜你們晚餐吃什麼？」母親插著腰，「四人份的菜比你的那包行李還大還重你知道嗎，吃米不知米重。走啦，再不走要天黑了。你要喝酒也可以順便買呀。」母親挽著阿姨的手，臨走前對屋內喊：「Eddie，我跟阿姨去買菜喔！」
母親裝作沒看見阿姨的疑惑表情。我想她不太願意多談我的事。
從我的房間門縫可以看見客廳的一切，我確定母親和阿姨真的走了以後，才進入客廳。我蹲下來想要打開阿姨留下的行李箱，發現上了鎖，便從睡褲的口袋拿出一個小包，我有一整組小型輕便但也很專業的開鎖器具。
阿姨行李上的迷你鎖頭完全沒有防盜功能。行李內部相當整齊俐落。我小心地翻看，可惜沒有什麼特別吸引人的東西。
這個時候，那人回來了。每次他提早回家都沒好事。
我蓋上行李箱，但來不及回房。那人看到我，比我看到他還驚訝。「你要出去嗎？」那人語氣謹慎。
我點一下頭。
那人打量我，欲言又止，最後他說，……外面有點冷，穿件外套吧。」
我直接拖著行李箱往外走。
那傢伙竟然追過來，搭我的肩。我猛力跳了一下。他才閃邊說：「沒事！我只是要給你這個……」他脫下外套給我，見我不接，就放在行李箱上。
然後他點了幾張千元鈔，「難得出去，不要太省了。」
我仍然不接，那人就把外套拿起來、將錢放進外套口袋，又把外套放到行李箱上。差不多同時，我已經不耐煩地又開始往外走，頭也不回。只聽見那人似乎微弱地說：「再見？」
【男人的眼睛】
我和語真提著大包小包進門的時候，南青已經在家了，又在看報。
「語真？」南青審視她身材外表的眼光完全被我看在眼裡，我也看出來，語真習於這種打量的眼光，但因為是姊夫而仍略微不自在。
我一邊準備下廚，一邊向他解釋：「她家遭小偷，所以要來住幾天。」語真很驚訝我沒跟他說她要來住的事，說實在的，沒講沒什麼關係。
「不是遭小偷而已這麼單純啦。房子也遭到一點破壞，還需要一些時間整理。這幾天就來借住。」 她補充說。
南青露出很關懷的表情，怎麼會！是得罪誰嗎？
「我也不知道，所以還滿驚慌的。」
「你不是做畫廊的嗎？應該很單純啊。啊我知道了，藝術家不是很多瘋瘋癲癲的？」南青自以為很懂似的，拍著胸脯保證：「語真，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姊夫說了算。」
「謝啦。姊夫真體貼。」
一如往常，我略為不爽的表情，沒有人注意到。南青開始吹牛他的人脈、關係，說什麼如果事發當時就告訴他，說不定現在早破案啦之類的。
「話說回來，除了那幅畫以外，你到底還被偷了什麼，你都沒說。」我問語真。
「目前清點起來，還是只有那幅複製畫不見了。」
「哈！哪來的笨賊。」南青在有魅力的女人面前無法克制自己愛裝懂的傾向，我只好指點他，那幅畫雖然是複製畫，但那是Giclee高仿真畫，有版權，而且還是限量的！
南青對我的回答嗤之以鼻，「你又知道了。」
「她知道啊，好幾年前我們同時買的，同一幅。」
「哪時？哪幅？我怎麼沒看過。」南青追問。我不想繼續話題，卻又無法結束，「有啦。收起來很久了，我剛跟語真說，如果找不回來就把我們家的拿去好了。」
「不要啦，你那麼喜歡。」
「沒你喜歡啦。」
南青提高音量問，到底是什麼畫？
不就是那幅《我的家庭》嗎。南青一聽到就想起來了，「喔！那幅。」尷尬加上罪惡感，迴避我責怪他硬要詢問的眼光，「我們家沒藝術氣息啦，掛什麼畫，太假了。」
我心頭火起：「對啦，漚梨仔假蘋果啦。」我命令語真去休息，我要開始煮飯了。語真還直問，那我要幹嘛？那我要幹嘛？逼得我終於也兇她：「隨便你啦，這麼大了還要我教嗎！」
【無聲電話】
等晚餐的時候，我換了高跟鞋改穿室內拖，除去絲襪，在腿上擦乳液，姊夫假裝看報，但時不時偷瞄幾眼，我只好將手上的啤酒飲盡，走向餐廳，在側邊的位子坐下等開飯。姊姊已經差不多煮好了，她持托盤端了一人份的飯菜去Eddie房間：「Eddie，晚餐我放門口囉。」
我討好地對姊姊說：「Eddie真是認真。我看教改再怎麼改，學生的壓力永遠那麼大。最近是不是又有什麼幾年國教的政策？我真佩服你們當父母的還有力氣去研究什麼指考學測推甄的……」
姊姊完全沒在聽我說話，她在我旁邊坐下以後，對還在客廳的姊夫大吼：「看報紙會飽喔？」我真不知道她在生什麼氣。姊夫用力抖了一下報紙，發出很大的聲音，然後才帶著報紙過來坐下。
這種情形我也只好裝傻說：「哇，看起來好好吃喔！」
「Eddie很久沒去上學了。」姊姊看著姊夫，但卻是對我說話。姊夫吃飯的動作頓了一下，但馬上就恢復原本的樣子。
我用最安慰的語氣說：「怎麼會呢。」姊姊還是充滿怨懟地看姊夫，而姊夫渾然不知。
電話鈴響。主人方面沒人要去接。我只好不顧姊姊的阻止，自告奮勇。接起來卻是無聲電話。姊姊似乎早就知道：「我就說了不用。」
到底怎麼回事啊。
「你問他啊。」
姊夫的手機響了，他抓了手機立刻快步走到陽臺上，他很小聲地回答著對方，聽不到他講話的內容，但我聽清了一句稍微大聲一點的「真的是我小姨子。」
Shit！
我看著姊姊，她面無表情，正忍耐著屈辱，我很心疼，但不知如何在姊夫也在場的情況下安慰她。姊夫回桌坐下。我震驚於他的若無其事。姊姊挾菜給我，說，多吃點。我氣到快哭出來。我問姊夫：「無聲的電話常有嗎？」
他沈默以對。
「謝南青，我問你無聲的電話常有嗎？」
他死盯著報紙：「我不知道。」
好了，語真。姊姊說。
混帳，還好意思坐在這邊。
沒有人真的還吃得下去。姊夫放下報紙、碗筷。有一瞬間我認為他即將拍桌叫我走，於是我等著他動作。但他最後選擇了逃避，拿了錢包、手機、鑰匙就想離開。
「你又要去找她對不對？你走了就不要回來了。」姊姊嘶喊著像連續劇一樣的臺詞，在真實情況中聽起來卻是含血帶淚。
「不然你要我怎樣？」姊夫理屈氣卻壯，他對我說：「我知道她等一下會跟你說非常多我的壞話，你也會相信她，但我要告訴你一個她不會說的事實：她也不是什麼好母親！」
「惡人先告狀！你憑什麼說我不是好母親！」
「就憑你不知道Eddie現在在哪裡！」
這顯然出乎姊姊的意料，場面一陣安靜，姊姊往Eddie的房間過去，「Eddie他當然——」
姊夫趁這空檔溜了，我尾隨姊姊過去，Eddie的房間沒有人。姊姊非常迷惑，「Eddie——不見了。」
「一定是我們去買菜的時候Eddie跟他爸發生了什麼事。」姊姊撥打Eddie的手機，鈴聲響起，手機在房間裡。
「他爸爸是不是知道他在哪裡？」我說。
但姊姊不以為然，「他故意說來騙人的，我太了解他的步數了。」她猛力搖頭，「Eddie不可能跟他聯合起來傷害我。因為Eddie撞見他們在我們家、在我們家！就在那裡！」她指向客廳。
【精確的記憶】
那一天，我拋開了平常的形象，對於我的欲望完全不加以收斂。我一邊脫上衣，一邊色瞇瞇地說：「小紅帽〜小紅帽〜你躲在哪兒呀？大野狼要來抓你囉！」學著狼嚎，然後把她撲倒在沙發上。
穿制服的Eddie戴了口罩從房間走出，嚴重地咳嗽。Eddie，你怎麼會在家！我連忙穿上衣服。Eddie一手扶著牆，另一手指著大門，要我們出去的意思。
Eddie，我可以解釋……
Eddie回到房裡，這次拿了球棒出來，顯然不想聽。於是我逃走了。
【消失的行李箱】
Eddie生病了自己回家也沒通知我，那陣子是半年前阿爸剛過世的時候，我時常不在。他在地上不知道昏倒了多久。
Eddie不再跟謝南青說話。學校的課業也不管了，成績直直落，然後……有天Eddie的老師來家庭訪問，說Eddie突然開始有偷竊的行為。Eddie回到家，看到老師也在，就打開書包，從書包裡倒出一堆他偷來的筆，才回去房間。我羞得無地自容，無法繼續原本袒護兒子的說詞。老師走了之後，我把筆一一撿起，打開來試用，分類為好的和壞的，還能寫的放回書包，斷水的丟進垃圾桶。有些還可以用……有些還可以用……
如今他連房門都很少出，整天足不出戶，只會睡覺上網或打電動，也不洗澡。他現在不在家，我都不知道要高興還是要難過。有一次他還打了他爸。雖然謝南青是滿活該的。他也恐嚇過我，說要全家同歸於盡之類的。Eddie他沒打我，但是他……我想他認為我很笨。
報警？你瘋了嗎？Eddie會回來的。他只是去散散心而已，書上有說，偶爾他們還是會想出門的。不要弄得好像天要塌下來一樣。再說他能去哪呢？你根本不了解他。
碗我洗就好。
我和語真兩人沒再爭辯，都往餐桌去，要收拾碗盤。她突然說，「你煮那麼辛苦，我再多吃一點好了。」害得我竟然笑了出來。「你是沒吃飽吧！說那麼好聽！」
我叫語真慢慢吃。她卻拿了下午買的酒和隨便的馬克杯，「要不要喝？」她問。不知道她哪時變這麼愛喝酒了，我把酒收走。
「喝酒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至少我是這樣相信。
我尋找語真的行李箱，要幫她拿去客房，才發現行李箱不見了。
【賊】
我拖著行李在雨中漫無目的地走著，繭居的生活才半年，已經不太習慣車子和人群來來去去的，緊張到快崩潰，蹲下來乾嘔。又溼又冷又餓，但我還是不願意穿父親的外套，只好打開行李箱找可穿的衣物，結果找到了一串鑰匙。
阿姨家客廳牆上充滿罵她狐狸精、妓女、小三、公車等等的紅色大字塗鴉，其次是誇張的華麗畫框，畫框內的畫被刀子割下了，畫框邊緣還留有畫布的殘片，畫框框住的空白處被寫上了大寫的「BITCH」。我把身上的溼衣服脫下，開始審視阿姨的衣櫥，我挑了一件看起來溫暖的大衣披著。我瞪著鏡中人，缺乏日照的我比我印象中還要蒼白。
冰箱裡面只有啤酒。我拿了一罐，正要打開來喝時，看見冰箱旁有幾瓶烈酒，就把啤酒放下，隨便挑了一瓶順眼的。很難喝但我仍咕嚕咕嚕地不停止。
我在沙發上坐下，脫鞋，鞋滴著水，被我丟到一旁。隨便套著了阿姨的紅色高跟鞋往床走過去，喀啦喀拉，覺得自己很滑稽好笑，就笑了。
我被自己的笑聲嚇到，因為那讓我想起父親帶回來的那女人的笑聲。我摀住耳朵，等那笑聲結束，我想我有些醉了。酒讓我的身體發熱，我又把大衣與鞋脫了，直接上床拉起被子鑽進去，面對牆壁縮著半裸的身體，陷入昏睡。
女子笑聲震耳欲聾，然後又嘎然而止。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進來了，我決定躺著不動。
「竟然變成這個樣子。」聲音是個男人。他在床邊坐下，離我很近。
「語真。我知道你不想理我。我真的沒想到那黃臉婆會搞這套。竟然把你家毀了。這是她從你家拿走的畫，我強迫她交出來了。我們不要分手好不好？你不要生氣了嘛。黃臉婆也覺得自己鬧大了，你可不可以撤告？我是想，你們兩個如果能和解就好了。我說的不只是法律上的和解喔，你知道我的意思。對吧，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之前提過的。」他撫摸我的背，「我都沒有玩過３……」
我從床上躍起：「你不要碰我！」
「你是誰？你為什麼在這裡！你是語真的誰？這是我跟語真的床！死小狼狗快下來！」
我與他在地上扭打，若是平常也許勢均力敵，但我餓了一晚，所以略居下風。
「你們在幹嘛！放手！放手！」阿姨來了。
「你說，你說他是誰！」
「他是我外甥啦！」
男子一愣，我趁機揍他一拳。
「滾。」
「語真！這是誤會！誰叫他穿得這個樣子！誰叫他都不說！」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那男人就真的走了。
阿姨幫我處理了傷口，我向她道謝，阿姨微笑說，「我還以為你不說話的。」她的笑容很美。
「我想說話的時候就說。」
「喝酒了？」她倒了一杯開水給我，「剛才那男人，我跟他的關係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已經跟他分手了。」
「牆上的這些字是怎麼回事？」
「是他亂寫的。」阿姨說。
不能信任阿姨。我從床上拿起畫筒給她，這好像是他要還她的。阿姨把畫從畫筒拿出來。這幅畫我家也有。《我的家庭》。
「他還說了什麼？」
「沒什麼。」
「我猜是你把我行李箱帶走了。裡面有備份鑰匙，而且你以前來過這裡，你沒什麼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又搬去你家，短期內這裡是最理想的棲身之處了。」
「你沒跟我媽說？」
「沒說。穿上吧。」她遞了一件對她而言尺寸過大的Ｔ恤給我。我這才想起我裸著身體。我接過來套上，並向她告別。
「別走！你又沒地方去！換個環境也好，你暫時住在這裡，好好想想看未來要怎樣。」
未來要怎樣？我不禁好笑起來。
阿姨讓我在她身邊坐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軟滑膩。「你媽媽那邊我再跟她溝通看看。我很了解你的心情。真的，小時候我也…….小時候我也偷過東西。」
少來了。
「我不是在哄你。我長大以後才知道那是壓力造成的偷竊癖。根本不需要的東西，也不是買不起，看它在那邊很好偷就忍不住想下手，不是為了快樂，拿了也沒什麼用處。我偷過鋼筆、原子筆、鉛筆、橡皮擦、鑰匙圈、相框、髮飾……連ＯＫ繃都偷過。你只是因為需要消除你的焦慮，如果你有別的辦法可以抒發，你就不會去偷了，不是嗎？」
好像又聽到了那女子的笑聲。我甩甩頭，「你說你小時候偷東西，意思是你現在不偷了？」
「不偷了。」
「你找到抒發焦慮的方式了嗎？」
「只是因為現在防盜設施很強，我知道會被抓。也許我的偷竊癖還不夠嚴重。偷竊癖的成因跟家庭有很大關係。焦慮和憂鬱的源頭是對愛和關心的需求沒得到滿足。」
阿姨，你真是專家哩。到頭來是要講這個啊。
「總之，我一聽到你媽媽說，我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我們也不是來自什麼幸福家庭。我這輩子還沒跟人承認過我偷過東西，你是第一個。」
「也沒跟他說過嗎？」我說那個男人。
「我跟他沒瓜葛了。」阿姨的笑真是迷人。「你跟我是有一些connection的，有什麼話不能跟爸爸媽媽說，你可以找阿姨，好不好？我以前都不知道要找誰訴苦，如果當時有個人可以聽我說就好了。」
那女人的笑聲到底從哪傳來的呢。
我默默看著阿姨，她顯得不自在起來，她想把手縮回，但我拉住不放。我將她拉近，強吻她，她驚恐地掙脫：「Eddie！」
你不是說我們有connection嗎？
「我不是那意思！」
你平常就是這樣勾引男人的吧？藉著透露自己的祕密建立關係，我不吃這一套。
「你誤會了！」
我將阿姨逼進角落。你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憑什麼以為可以教訓我啊？
「我沒有那意思！」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呢？我知道你巴不得他回來。
「沒有！我不是把他趕走了嗎？」
你沒換鎖。這屋子裡抽屜大多是鎖著的，表示你對人的防衛心重。他有你家的鑰匙，表示你信任他，但你也知道他不值得被信任。情敵破壞了這裡，你冒著她還會再發動第二次攻擊的險，也沒換門鎖，即使到剛才，你也沒叫他把鑰匙還你。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希望那男人還能進來，而且你希望要讓他看到這狀況。這不是很明顯嗎？你猜到我在這裡，就急忙回來，怕我看穿你，所以極力要拉攏我。
「胡說！你的心已經都扭曲了！」
不要再裝了。他剛才以為我是你，跟我說希望你能跟他們夫妻搞３Ｐ。你會答應的吧。會吧。你說啊！你真可悲，這麼在意那幅畫《我的家庭》，這不就是典型的愈得不到愈想要嗎？
畫原本的位置在房間中心，表現了你內心對成立一個理想家庭的熱切渴望，只是一切對照你的行為顯得非常諷刺，現在這面牆充滿對你形容貼切的文字，更加奇特了你不覺得嗎？
「Eddie……」
我知道這幅畫的意思，我家也有。我查過的。雖然取了《我的家庭》這種讓人誤以為很甜蜜的名字，但筆觸沈重，強烈的正面光與重疊的陰影造成壓迫感，構圖不安定，反映外來的威脅與時代的動盪。畫中人湊在一起像是取暖似的，表情憂鬱不安。只有我媽一心一意以為這幅畫很溫馨，是和樂融融的家庭寫真。不笑她，畢竟她只是在學你。她那麼傻。你們這種人就不一樣了。而且你懂畫。那麼你看重這幅畫的理由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你難道不是造成這種家庭氣氛的人嗎？你就是沒被畫家畫出來的「外來威脅」！看到人家家裡這個樣子你就很得意對不對！你就要天天看著天天看著，好開心對不對！難怪人家要把畫帶走！她跟我一樣識破你了。好了，現在畫不見了，你就改來我家看實況演出，沒魚蝦也好，對不對！
「不對！不對！不對！」
那女人又在笑了。有什麼好笑！
「救命！救——」我掐住她的脖子。
你偷竊別人的家庭！偷竊別人的家庭！
【第六場】
一接到Eddie的電話，我就和品秀趕了過來。
「你怎麼下得了這種毒手！」品秀在語真屍體旁哭泣，捶打木然的Eddie。我在門口把風，在等品秀哭到一個段落，一直注意時間：「好了該動手了。以後有的是機會哭。」她把臉上的淚抹去，恨我怎麼這麼冷漠，她怎麼這麼命苦。
「那男人看到你了，也知道你身份，不過不要緊，你聽我說，照我說的做就對了。媽媽不會讓你去坐牢的。我叫你找繩子有找到嗎？」
Eddie搖頭。我指著地上的一條圍巾。品秀撿起圍巾，「我去浴室布置，你們兩個把她搬過來。」
我輕聲地問Eddie：「你有沒有對人家怎樣？」他一臉茫然。
「我是說你沒上了她吧？」
Eddie搖頭。我鬆口氣。那就好。
「我吻了她。」
「不要告訴你媽比較好，」我囁嚅道：「你如果有那種需要……」
「不是你想的那樣。」不然是哪樣，又不說。
「我又不是你。」
至少我他媽沒給我老子捅這種樓子！「我是關心你，不然我會在這裡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你不爽就不要做啊。」Eddie自己開始移動屍體，無能的樣子實在讓我看不下去。
「去把被單拿來！」Eddie不理會我的命令。我又再說了一次：「去把被單拿來。」
Eddie拿了被單，我和他兩人一頭一腳把語真放上去。
「還好你是掐死了她，要是你用刀砍，我還真不知道怎麼救你。」我注意到自己交給Eddie的外套在敞開的行李箱裡，停下腳步。「你是不是故意把我的外套放在這裡，到時候好讓他們查到我頭上？」我不由分說就打了Eddie一巴掌。
「你們還在磨磨蹭蹭什麼！沒時間了。」品秀剛好回來，她看到了，卻沒有阻止。
「誰叫你哭那麼久。」
「我妹死了我不能哭嗎！」
「吵死了全都給我閉嘴！」Eddie怒吼，我只覺得他幼稚。
品秀也不理他，繼續說：「我都想好說詞了，你們聽我的。」
【誠實】
警車的警鈴聲時遠時近。我死掉的隔天清晨，姊姊、姊夫、Eddie 被帶到了偵訊室。三人都有些緊張。
——是我媽媽發現的。當時我喝醉很不舒服在睡覺。其實現在頭也還是很痛。
——他身體不好，所以在家休養，但還是要考指考啊。家裡氣氛不好，所以昨天Eddie就提議說要去住阿姨家。沒想到才過去一個晚上，就出了這種事。
——喔，就是一般的夫妻吵架。
——吵架原因和詳細內容跟我妹妹無關就不用說了吧。
——他外遇。
——這也是很一般的。
——不止一次。
——我希望現在大家可以專心在我妹妹身上。她打了一通電話給我，說她不想活了，我真的以為她在開玩笑！但我還是跟丈夫一起來了。按電鈴以後是Eddie來開門。我看他醉醺醺的，但也沒空生氣，趕快找我妹，發現浴室鎖著。
——我把門撞開。
——就看到她在那邊……掛著。
——然後我們就報警了。
——喔，她的私生活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跟她不太熟。
——她很少跟我談心事。我有家庭。我們各過各的。
——昨天半夜有個男人進來，好像是阿姨的男朋友，我在沙發上上睡覺的時候，他以為我是阿姨，說了一些話，我猜他是有婦之夫吧。阿姨房間是他太太破壞的，他來道歉。他說他希望他們三個人能夠……
Eddie正在累積懸疑氣氛，真是個厲害的孩子。
——能夠「在床上和解」。後來他發現我不是她，又以為我是她的男朋友，就揍了我一頓。
——Eddie，你還能夠認出來那個人的樣子吧？臉上的傷就是這樣來的。然後呢？
——阿姨正好回來，把他趕走了。她幫我包紮了傷口。
——看在這份上，她讓你喝酒我就不計較了。
——我自己要喝的。
——這不重要。
——阿姨問我那男的跟我說了什麼，我……我因為很討厭第三者，所以不留情地照實說了。媽，你不要這樣子，我手會痛。阿姨一聽就哭了，我覺得很抱歉，跟她說對不起。是誰在笑？
是我。
——沒有人在笑。她個性很大方不會生你的氣的。
是我。
——你千萬不要覺得阿姨自殺是你的錯。
是我。
——當然不是我的錯。
是我。
——當然！怎麼會是你的錯！
是我。
——後來我就去睡覺了，直到聽到門鈴的聲音。
是我。
——大致情形就是這樣了。我們可以走了嗎？
是我。
——你們一定要查出那男人是誰。拜託你們了。
——寒冷的冬天，動蕩的時刻，一家人團聚，湊在燈光下。
這次是他在笑。
——警官不好意思，今天他受太多刺激了。Eddie，我們回家吧。
——我要翻供。
孫梓評這樣看：作者藉由視線轉移，使故事碎片般嵌湊出一幅畫的失竊始末，而那同時也是「我的家庭」被竊的過程。全篇最有趣之處，應是對於「畫」與「竊」的隱喻：繭居少年家裡已經不掛畫了，但他的家庭卻是一幅展覽中的立體畫作。坦承自己不再偷竊小物的阿姨，事實上仍不自禁地偷竊他人的丈夫。在當代家庭悲劇中，真有那唯一的「兇手」嗎──誰都可能是間接加害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