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鬼交鋒的拍案驚奇—《蘇富比偽畫大師》觀後
撰文／廖志峰
巨大空闊的畫室，明亮的光線，流動的油彩，藝術家認真愉悅地在畫布前工作著，觀眾正期待著一幅驚世之作的誕生……。等一下！有點蹊蹺，藝術家攪動油彩的方式有點像是米其林大廚在精心烹調一道佳餚，不太一樣的地方是，氣氛並不凝重，反而摻雜著一種遊戲的成分，這個藝術家和你以為的藝術家不同，他是一個從事偽畫、並賺取龐大利益的人。
這部《蘇富比偽畫大師》真是一部令人大開眼界的電影，勇奪2014年德國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當事人沃夫岡貝特萊奇現身說法，他因藝術史上最大宗的偽畫案而遭判刑六年，並面臨2700萬美元的求償訴訟。這部電影就在還原他如何製作偽畫，以及他的偽畫事業。最令人稱奇的是，他不具繪畫的專業背景，不是藝術系的本科生，原先從事商業設計和攝影，憑藉著天分和自修，熟讀藝術史，並從中找到缺口，尋求藝術拍賣市場的機會，一步一步打造這個事業王國，他的夥伴/共犯，就是他的妻子，可說是藝術市場的鴛鴦大盜。模仿技藝高妙的貝特萊奇，能模仿從文藝復興時期的達文西，以迄現代超過100位大畫家的風格，林布蘭、維梅爾、雷諾瓦等名作，全都難不倒他。令人不由得想問：沒有繪畫基礎的他何以能瞞過這麼多專家—鑑定者、藝廊經理人、收藏者的耳目，這個藝術拍賣市場和判定真偽的系統出了什麼問題？
他其實也具有一定的藝術心靈，他甚至搬到法國普羅旺斯定居，在當地感受野獸派畫家從事創作的地點，感覺當時創作的條件、氛圍，如果他也用心創作，或許是另一個藝術家，只是得承受十年、二十年的默默無聞。然而，他只想走捷徑，他學著過成名藝術家的優渥生活，滿足於生產偽畫的皮毛技法。他的成功，據他自己說，就像是一個西部壞牛仔，打敗所有英勇的警長——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其實他也隱隱感覺山雨欲來，即將東窗事發，就在他考慮金盆洗手的同時，他畫了一幅德國表現派大師坎本唐克的名畫《紅馬肖像》，這幅畫在佳士得拍賣會上創下有史以來的交易天價，頓時轟動全世界！但是這幅畫出現得太神奇，又創下如此高價，引起各方注目，最後遭判定為偽畫，終於將其定罪。但市面上還有多少假畫在流通呢？除了當事人，沒有人知道。即使是畫廊經理人或鑑定家也有良心和實質聲名利益的兩難選擇。買到偽畫的人並不會說破，一樣在這個交易市場中尋求下次出手的機會，就像收到偽幣者可能會在街角的麵包店把它用掉一樣，偽畫依然流通。
這部電影最吸引人之處，令人興味盎然就在於主人公和盤說出從事偽畫的心法秘訣，最重要的是懂得利用抓住各個畫家的創作元素，進行仿作，以達以假亂真的目的——這不就類似符號學嗎？符號的真實意義是什麼？拼湊組合和指涉？這部電影其實也反諷了符號學的機關。至於，判定畫作真偽的簽名落款，反而是最淺易的部分。這部電影再一次證明專家未必可信的定律，是一場場鬥智不鬥力的神鬼交鋒︰鬥得過，生活優渥如上流人士；鬥不過，六年牢獄之災。這部電影同時嘲諷世界上最知名的拍賣公司佳士得和蘇富比，行禮如儀地進行名畫的拍賣，卻是根本的騙局。這騙局不僅在畫作本身，更是在藝術品的價格本身，全是人為炒作的泡沫。偽畫在藝術拍賣市場的交易，基本上就像是體質不良的公司，在股票市場上市，向大眾募集資金，最後大眾會發現終是一場騙局，投資有去無回，資本主義的玩意兒，門道相同，如出一轍。
半個世紀前，當代西方美術史的泰斗斐利蘭德博士，曾寫過一本經典名著，《藝術與鑑賞》，他以實際的畫作來討論藝術問題，其中就有關於鑑定、摹本，與偽作等的本質討論，這部記錄片就在重現當藝術作品進入市場所無法避免的問題，而且一再上演，簡直把這些鑑定者又狠狠打一次臉，好像從業者沒向祖師爺好好學習專業技能，就貿然開館授徒，遺害無窮。這部電影在某種程度也滿足了大眾幸災樂禍的心理：你看，就說一定有鬼，不然怎麼會那麼剛好……。所謂的專業，在有心作偽者窺準縫隙的操弄下，不堪一擊。
偽畫之所以一文不名，一位藝廊經紀人說得最好：因為其中沒有眼淚，沒有真實的故事……。沒有眼淚，表示沒有真實的情感，違反藝術的基本原則。依樣畫符所借來的繪畫元素，終究難以通過有心者的檢驗。至於這位偽畫者，他的原創畫作，也有市場價格，但不是他的藝術表現和成分，更多是因偽畫而得的聲名；獵奇，也是一種市場法則。
看完《蘇富比偽畫大師》，讓我同時想起一部之前看過的電影《寂寞拍賣師》。偽畫大師從頭到尾畫的是假畫，卻進入收藏家的手中；寂寞拍賣師收藏一輩子貨真價實的美女名畫，卻被愛情騙子劫掠一空，只留一屋子真實的寂寞，連愛情都無法收藏。在這個真實與虛假交錯的生活裡，這個偽畫大師提供的是藝術市場的糾錯案例，讓人一窺藝術市場的虛妄，在拍案叫絕之餘，卻又不由得令人深思起藝術收藏的本質。
廖志峰 ◎允晨文化 發行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