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台之後，偶會收到香港獄中部分政治犯朋友的消息，他們有的是還羈押中，有的則是已判刑。當一個人被關在高度監控管理的陌生地方，嚴重缺乏資訊，跟牆外世界有「時差」；加上社交活動大減，更未必找到合適的聊天對象，孤寂感讓人胡思亂想。
為何是我？我做錯了甚麼？
最近有一位牆內朋友提到，雖然開始適應牢裡的「文化」和「秩序」，但少不免經常問自己︰為何是我？我做錯了甚麼？未來又是怎樣？
不敢想。
尤其不少朋友是以《國安法》罪名被檢控，沒有案例參考，一旦罪成最少判處三年刑期；有相熟律師評估過，大部分人都面臨三年到十年刑期，而且部分更有機會在還押或坐牢期間再被加控。最近兩星期開始，新的政治相關刑事案件或上訴案件，如使用法律援助署* （下稱法援署） 資源，被告連提名律師的權利也失去，只能使用坊間俗稱的「官派律師」，即由法援署指派的律師，例如首宗因《國安法》被判入獄九年的被告唐英傑，最近他的上訴代表律師及大律師都被換走，法援署指派有紅色背景政協律師作為唐的代表。
極權勢力全方位侵蝕人權，要毀掉人的意志，連筆者每次寫信給獄中朋友，都不禁「自我審查」，生怕一句打氣說話也會觸動懲教署*職員神經，讓牢裡的人受苦。那一位獄中朋友的問題，筆者想了很久，也不懂回覆，糾結很久。
2014年9月，和平佔中尚未啟動，學聯和學民思潮示威者率先爬入俗稱「公民廣場」的政府總部空地。圖：可樂貓提供
宣布啟動佔中後，本來佔領的現場是在金鐘，但民眾自發佔領旺角，各施各法向政權表達不滿。資料照：可樂貓提供
2014年11月底，學聯和學民思潮宣布行動升級，示威者與警察在現場對峙。圖：可樂貓提供
佔領活動中期，佔領現場出現各類文化藝術活動，包括流動民主教室、民主牆等。圖：可樂貓提供
流動民主教室。圖：可樂貓提供
2014年10月1日早上，示威者亦到灣仔金紫荊廣場升旗禮活動場地外抗議。圖：可樂貓提供
前些日子，香港友人邀請筆者參加2014年香港和平佔領中環發起人、中文大學社會學系前副教授陳健民在台的座談會。現年62歲的陳健民於2019年4月因「煽惑佔中」被判監16個月 ，扣除假期後於去年3月刑滿出獄；在牢中他寫了43篇書簡，去年中結集出版《獄中書簡》一書，希望鼓勵高牆鐵窗內受苦的人。本年8月，陳健民受政治大學邀請擔任客座教授，為期一年。
筆者認識陳教授多年，亦早已讀過書簡，倒是想在這苦困時代，重聽一次他由一個小監獄重回一個大監獄的分享，嘗試替朋友找答案。座談會當日，他眉頭仍然略帶深鎖，心情還是沉重。
陳健民在台座談會。圖：「香港時代青年協會」提供
決志未竟之路 從鍛鍊自己迎接牢獄生活開始
座談會由「香港時代青年協會」與「神學禮拜日」合辦，題目是「未竟之路」，陳健民把他坐牢前後的心路歷程娓娓道來。他表示早已預備為「公民抗命」入獄，故在判刑前已開始樸素簡居生活，又跟政治犯過來人及其家人見面聚會，編織家人支援網，盡量減少高牆內外的生活落差。
不過理想跟現實總有距離，他被判即時收監後，被帶到法庭的等候室，懲教職員要求陳健民伸直雙手並扣上手銬，「咔嚓」，手銬的聲音預告未來300多天，他再不是自由身。在囚車離開法院一刻，他望到車窗外的民眾灑淚揮手，望見多年戰友朱耀明牧師哭成淚人，這一小段路的呼喊和陪伴，讓他不孤單。
陳健民亦換一個角度去看苦難，包括改變生活方式。圖：「香港時代青年協會」提供
以徹底蹂躪尊嚴的羞辱 擊垮你的意志
每個囚友甫踏進監獄，都要進行安全檢查。懲教職員習慣呼呼喝喝，囚友在職員面前，自尊一文不值。陳健民等候安檢時，手輕扶著桌邊，也被喝斥「禮貌一點！把手拿開！」禮貌的定義，職員說了就是。當進行脫衣搜身時，職員用手電筒把他的裸體照了又照，忽然呼喝一句「逗起（拿起） 你的『袋』！」陳健民有點疑惑︰都已經脫清光，還有甚麼袋？原來是粵語俗稱『春袋』的男性陰囊，職員連私處都要細心檢查是否藏有違禁品。
新囚友會被帶到關押中心內的「醫院」逗留幾天作身體檢查。這醫院跟牆外的醫院不同，關押中心醫院人來人往，不會有公眾監察或探訪，囚友和職員不會維持病房的衞生。陳健民打開床邊的櫃，有一群小蟑螂爬到身上，噁心非常，「（因佔中案入獄的另一政治犯）邵家臻進去後適應不了，嘔吐大作，吐在牆壁上，也不會有人清理。」
回到監所，牢裡的飯菜都是囚友負責烹調，由賣相到味道都差強人意，池魚會發出腥臭味，實在嚥不下去；陳健民遂要求改吃素食，但那不甚新鮮的青豆蓉亦令他聯想起嘔吐物，「牢中的人本來心情也不會好，又怎會煮到好吃的東西？結果我在裡面300多天都沒有吃過晚餐，開餐後等一會才把飯菜倒掉。裡面有一個潛規矩，你不能一拿到餐就倒掉，因為會被視之為抗議。」不過，陳健民說體重沒減很多，由入獄到出獄，只輕了一公斤。
坐牢本身就是一種抗議 一秒鐘也不後悔
陳健民不怕坐牢，因為這是讓公眾思考社會出了甚麼問題。圖：<�繭之舞> 孟加拉 版畫30*50cm。(沈聰榮提供)
坐牢，除了要面對現實環境轉變，心態亦要調整。陳健民坐牢前曾與一名在大陸因公益事業而被抓進監牢的朋友見面，朋友說他那時在牢中繼續幫助有需要的人。這讓陳健民思考，如何在受苦的日子中賦予意義，「坐牢本身是一個抗議。溫和得如我們這些人，也被關進牢裡，公眾就會思考社會出了甚麼問題，所以我一分鐘、一秒鐘也不後悔。」
既然判刑已成事實，陳健民遂尋找當下有意義的事去做。他重執教鞭，教囚友英文。監倉苦悶，度日如年，所有小事在囚友眼中都變成大事，而他們最關注的是食物，陳健民於是教他們不同食材、食物的英文，讓他們看到出獄後的希望，「我跟他們說，將來帶家人去旅行，或去西餐廳吃飯，總不能看不懂英文餐牌就掉頭離開，能夠讀出很多香港人都不懂發音的牛角包英文（Croissant），多有面子！家人也會以他們為榮啊！」囚友被打動了。
陳健民當時被分派到集體囚禁的監房，一個房間有30多人，嘈吵非常，晚上大家圍在桌旁學英文，有時陳健民也替囚友寫信，或協助他們解決問題，笑言不用選舉也變成了一個很忙的「區議員」；懲教職員最初見到囚友埋首聚集，還以為他們聚賭，卻發現大家變得好學。「記得有囚友問，我教英文，他們要付多少錢，我說不用收錢，他們都驚訝。因為他們絕大部分都因錢財之事而坐牢，他們會以為社運人士都是收錢才『搞社運』。」
除了做有意義的事，陳健民亦換一個角度去看苦難，包括改變生活方式。以往當教授、參與社會運動、民主運動投入的時間精力太多，進牢後反而多了時間閱讀，結果300多天下來，他看了50本書，「閱讀可超越高牆，可以看歷史書、小說，跨越不同時空和地域。我身體雖被困，但心靈很自由。」
希望的風景 放封時操場的那條「跑步蛇」
他憶述，在牢中遇上一個小巴司機，因開車時打瞌睡撞傷途人而被判監，司機一直躲在角落，不解為何會遇上這事情。陳健民跟他傾談後發現，案件發生後，司機發現原來他患有睡眠窒息症，睡眠品質很差，加上工時過長沒有好好休息，致令意外發生，幸好受傷者沒大礙。「我告訴他，轉一個心態去看這事，可能是上天讓他有機會發現身體的問題，及時治療，也讓他在牢裡休息一下，重新調整人生的步伐。否則之前根本一直沒這個機會，可能一下子就猝死了，這是一個警號，要注重身體健康。」翌日，陳健民就見到司機開始了運動和跑步，嘗試釋放自己。
說起跑步，陳健民亦是透過運動去鍛鍊意志，還說過入獄後要練成六塊腹肌。囚友每天都有1小時俗稱「放風」的活動時間，可在操場曬太陽、做運動，但事實上大部分人都只會坐在一旁。陳健民有跑步和登山習慣，入獄前還剛跑過一場半馬拉松賽事，於是他在獄中繼續跑步，在操場跑100個圈就剛好10公里，也藉此來掃瞄自己的身心狀態。他笑言操場從此多了一道風景︰跟著他跑步的人越來越多，成了一個跑步小隊；有年青人更為了跑贏陳健民，連煙癮也戒掉，「他覺得不能夠輸給一個60歲的人！」至於有否練成六塊腹肌，已經不是重點。
2020年3月，陳健民出獄。整場反送中運動的風風火火，他只能在報章或電視新聞看到，但不代表他離開運動很遠。他出獄後成為探監者，去探訪因反送中案件被還押、被判刑的示威者，尤其是協助年青人在牢中讀書事宜。有一個年青人跟他說，要仿傚陳健民不向法官求情，以維護這場運動的尊嚴；陳健民則理性跟他分析，當初判斷佔中案刑期大約在兩年之內，而且一早已說明是公民抗命，跟反送中運動的性質和法律責任有所不同，尤其現在政治案判刑越來越重，所觸及的「罪行」也不一樣，希望他們思考清楚才下決定。
站在刀片刺網上的「逆權」小鳥
陳健民用自己的經歷和感想，支援不少在囚者。他跟現在被關押的人一樣，在牢裡很想獲得自由或離開香港，而他那時最想去台灣，但當他出獄後，卻對香港依依不捨，一直不想離開，每次跟家人朋友吃飯，必定會被問︰「你為何還在香港？」
「我只是由一個小的監獄回去一個大的監獄。」陳健民說。出獄後他回去中文大學二號橋，反送中運動中示威者跟警察曾在那裡發生激烈衝突，當天其中4名被捕男女，被控暴動罪名。昔日大學是自由的堡壘，但他回去之時，二號橋兩邊的圍欄已加高，還裝上了滿佈尖刺刀片的鐵絲網，防止攀爬。
「這讓我想起監獄的一切。獄中同樣有這些鐵絲網，有一棵樹正好生在旁邊，但樹枝都會給鐵絲網擋住，無法伸出去。即使只是一棵樹，在牢中也沒自由。但有一天我見到一隻小鳥，牠竟然可以悠閒地站在鐵絲網上，只差一點都會被割傷，但牠就是如此站著，很有逆權的味道。」
這是陳健民「獄中書簡」的封面圖像，畫作也是陳健民所繪。圖：取材自網路
在通往民主的路上鋪上一塊磚 人生都有意義
不管現在身在何處，陳健民認為大家也是面對共同苦難。他總結面對困境的心得共有四點︰
1. 為苦難賦予意義；
2. 活在當下，做微小而有意義的事；
3. 鍛鍊身心︰運動和閱讀；
4. 建立互相支持的網絡
席上聽眾最常發問的是，到底現在有甚麼出路、如何走出困境？陳健民補充，對於不能掌握的事情，留有耐性去等待轉機，「我付出最多的是建設中國大陸公民社會，和參與民主運動，但現在都遙遙無期、遙不可及了，但我問心無愧。在通往民主的路上鋪上一塊磚頭，人生都有意義。盡自己人生的責任就夠。」
得到陳健民同意後，筆者把他的分享撰文投稿。寫畢之後，筆者剛好收到獄中朋友一封回信，說他現在勤力做運動，既然在牢中沒甚麼可以做得到，他叫筆者繼續寫信給他「聊天」，讓他來當筆者的聆聽者，「暫時我都只能做這些了」。看來朋友也開始找到自己捱下去的心法吧。
《後記》陳健民的《獄中書簡》，最快會於明年上半年在台灣出版，有興趣的讀者可多加留意。陳健民在 YouTube 亦設立「kmchan陳健民」頻道，免費開講授課，歡迎讀者訂閱。
*註︰
1) 香港法律援助署，類似台灣法律扶助基金會服務性質，為有經濟需要人士提供法律援助。台灣法扶會公辦民營的法律機構，惟香港法援署則是民政事務局轄下的政府部門。
2) 懲教署，負責管理監獄，與警務處同樣隸屬保安局轄下部門。所有與監犯的通訊或探訪，懲教職員也有權檢查、閱讀、監視和監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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