鉅亨看世界─農民輓歌

鉅亨看世界─農民輓歌

cnYES鉅亨網財經新聞 2014-05-12 00:00

【鉅亨網劉季清】

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金黃麥田隨風飄搖,結實累累的玉米,堆在手推車上在陽光下也閃耀著黃澄澄、透亮的光芒,乳牛在一旁的草原上,悠閒的吃著牧草。這是傳統農場的景象,恬靜、樸實、美好。然而,受到氣候、經濟變遷的影響,從 1980 年代開始,死亡的陰影開始降臨在世界各地的農場,大批農民在走投無路下,選擇走上自殺的絕路。

「孤獨、沮喪、毫無希望」   狄恩皮爾森之死

2010 年 1 月,一個寒冷、晴朗的清晨,59 歲的狄恩皮爾森 (Dean Pierson) 一如往常早起。太陽還沒升起,狄恩套上牛仔褲和連帽外套,走進自家農舍,打開燈,關上所有門窗和電風扇,並把收音機開至最大聲。他拿起一把 22 口徑的 N1 卡賓槍,將棚裡51頭乳牛全部射殺,每一槍都準確的打在牛的角和眼睛之間,一槍斃命。隨後,狄恩拉了把木椅坐下,戴上面罩,一槍轟在自己的腦門,結束生命。

約莫早上 9 點半,一名農業合作社的司機一如往常,來到皮爾森的農場準備收集牛奶,卻驚訝的看到農舍門口上貼了「請勿進入,快報警。」的字條。司機趕緊打回公司詢問,公司通知皮爾森家的牛奶檢測員,最後檢測員聯絡上了皮爾森的鄰居。

鄰居和司機,及另一名皮爾森家的僱工,一起從側門進入農舍察看,沒想到映入眼簾的,是一幅極駭人的畫面:皮爾森坐在浸在血泊中的椅子上,椅子後面,一張窄窄的木桌緊貼著牆,上面有 2 張給牛做標籤的黃色紙片,其中一張上面寫著一些字:孤獨、沮喪、負擔太沉重、毫無希望、危害家人、精疲力盡、孩子們好優秀。另外一張紙片上只有寫著短短一句話:「真的很對不起」。

警察隨後趕到現場。調查員指出,「皮爾森的牛隻都相當安靜,完全沒有掙扎的跡象。」獸醫查驗過牛隻的屍體後也表示,「他很熟練,知道如何將牛一槍斃命。」

美國農民自殺潮  始於1980年代

數 10 年來,美國農民的自殺率向來都高於一般大眾,但確切的數據卻難以統計,因為部分農民的自殺,會被錯誤地歸類為狩獵意外或拖拉機事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農民」的定義較模糊,要界定自殺者是否為農民,有一定的難度。

1980 年代起,農民自殺的議題才獲得社會注意。這可追溯到 1960 年代,當時,農業技術開始發展,務農、耕地都變得容易,農民開始貸款來拓展自家的業務。然而,天不從人願,1980 年代發生的種種危機,把農民推向自殺邊緣,包括, 2 次大乾旱、美國經濟困難,政府禁止向蘇聯出口穀物。農民開始拖欠貸款,甚至破產。直至 1985 年,平均每一小時,就有 250 家農場倒閉。

經濟低潮,將農民畢生的血汗錢吸乾,一點不剩,逼農民走上絕路。調查指出,當時美國的男性中,農民自殺的比例比非農民要高出 4 倍。在美國西部,自殺的農民大多選擇跳井。

自殺如瘟疫  席捲世界各地農民

自此之後,美國男性農民的自殺率就高居不下,達一般大眾平均自殺率的兩倍之多。但更驚人的是,這駭人的自殺浪潮,不僅席捲美國,也在世界各地蔓延。印度,從 1995 年迄今,農民自殺的案例已高達 27 萬人;法國,則是每 2 天就有一名農民自殺身亡。中國農民以自殺明志,則是為了抗議政府為了都市開發而徵收土地;愛爾蘭,2012 年冬天,農民自殺率飆升,因為當年冬天潮濕異常,導致乾草飼料短缺,無法餵養牲畜。在英國,2001 年口蹄疫爆發,政府強迫農民宰殺牲畜,當年農民的自殺率飆高 10 倍;在澳洲,連續 2 年爆發大乾旱,導致農民自殺率一直無法下降。

農藥、槍械  引發自殺的元凶?
 
到底為什麼農民自殺率如此高?美國科羅拉多州立大學人類行為教授費茲 (Robert Fetsch) 指出,農民之所以不願求助,是有深遠的社會原因。「農民向來都非常獨立,且自給自足。他們習慣全力以赴地工作,並且下定決心要努力向前。」

然而,另外一項原因,也可能是逼農民走上絕路的潛在因素:農藥。2000 至 2008 年,一群研究員發表了一系列有關殺蟲劑、農藥對人類神經系統的影響。科羅拉多州立大學教授史塔倫斯 (Lorrann Stallones) 發現,若農民長時間暴露在農藥、殺蟲劑下,較容易產生疲累、麻木、頭痛、視線模糊的現象,其他生理反應還包括焦慮、易怒、無法專心,以及憂鬱等。史塔倫斯教授表示,這些症狀之所以會發生,就是因為農藥和人類身體內的一種酶發生反應,從影響情緒。

史塔倫斯:「很多農民長時間和農藥為伍,所以忽略了農藥的副作用。這是一種無形的傷害,除非你可以真的觸摸、感覺到這些副作用,否則一般人很難相信農藥會對人體產生潛移默化的危害。」

當然,農藥不完全是農民自殺的主因,更可能的原因,指向槍械。美國自殺預防基金會資深主管弗里德曼 (Jill Harkavy-Friedman) 表示,在美國鄉下地區,要取得槍械較容易,且有數據顯示,大多數的自殺案件,都和槍械有高度關聯。弗里德曼表示,1981 至 1988 年間,在英國發生的自殺案中,大部分都是舉槍自殺;但自從 1989 年英國政府對槍械立法後,農民持有槍械的數量減少,自殺率也隨之下降。

不過弗里德曼認為,這樣改善的情況僅可能發生在英國,因為在美國大部分的農場都自擁槍支。

狄恩皮爾森的故事

讓我們回到狄恩皮爾森 (Dean Pierson's) 的故事。科帕克 (Copak),是個鄰近紐約的小鎮,在1940 至 1950 年歷經了經濟的繁榮發展。由於這個小鎮土地肥沃,又靠近大城市,許多人就懷著夢想,來到這裡開辦農場。多年來,科帕克小鎮上的居民都靠產牛奶維生。當大型的牛奶罐被引進時,科帕克小鎮的牛奶商是第一批首先採用的人。新技術的進步,讓飼養變得容易,也讓全美的農場快速擴張。直到 1980 年代,農場危機毫無預警的降臨;到了 1988 年,該地區的奶牛數量銳減,僅剩下 20 年前的一半。到了 2003 年,僅 15 個牧場存活下來。專業的農業技職學校也在 1999 年關門大吉,而科帕克小鎮的中心的紀念鐘上,則是貼滿了許多待售房屋的廣告。

狄恩皮爾森的父親海墨爾 (Helmer Pierson) 自 3 歲時,和家人一同從瑞典移居美國,定居在科帕克陣附近。海墨爾於 1942 年結婚,第二年便受召入伍,參加第二次世界大戰。

海洛農場

海墨爾夫婦於 1951 年買下一個農場,取名為「海洛農場」。當時,狄恩皮爾森才 1 歲,是家中的獨生子。狄恩從小就在這個農場長大,並學習幫忙父母經營農場。狄恩追隨父親的腳步,至紐約州立大主修農業。1970 年畢業後,就回到自家農場經營,狄恩幫助擴張海洛農場、購買更多土地、建立更多穀倉。1980 年,因父母年邁,狄恩全權接管農場;1988 年,他和葛溫妮絲 (Gwynneth Oberly) 成婚,新娘小他 12 歲。

然而,狄恩和葛溫妮絲結婚才沒幾年時間,生活就觸礁。專門負責海洛農場的獸醫貝內克 (Beneke) 回憶道:「我看見狄恩因為生活受到衝擊,變得非常沮喪,他活得非常不快樂。」到了 1996 年,皮爾森夫婦就將他們的奶牛、拖拉機都賣掉,連那台完美的福特古董車也沒留下。自此之後,狄恩開始作別的工作,如建築工、木工等等。鎮上的人也逐漸發現,狄恩變得越來越難相處。而這一切,都肇因於皮爾森家不斷下滑的經濟狀況。

2 年後,狄恩做了一件讓街坊鄰居都吃驚的事:重新經營海洛農場。狄恩購買了新的牲口,再次建造穀倉,還加配了許多新科技和新設備,包括電腦控制的自動送料機,負責將牧草自動送入牲口的食槽;另外,狄恩更創下當地先例,在牧場裡使用舒適的通風設施,當時,此一舉措還受到當地媒體報導。

可惜,狄恩的振作如同曇花一現,在金融海嘯席捲時再破碎。美國政府降低了牛奶的規定價格,但燃料、肥料、飼料的成本卻持續上升。2007 年 7 月,美國農民賣出每 100 磅牛奶可賺 21.6 美元;到了 2009 年 7 月,卻只能賺 11.30 美元。慘不忍賭的情況,可想而知。

狄恩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米勒 (Jim Miller) 回憶,「我看得出來,狄恩變了。」狄恩放下以前喜愛的嗜好,包括打獵、雪上摩拖車等,也不再和身邊的朋友聯繫。

一般來說,像海洛農場這麼大地方,農場主人都會請工人或是親屬來幫忙經營,但狄恩卻是一人扛起。狄恩的祖父是瑞典來美國的移民,而狄恩的父親,在買下海洛農場,完成自己的「美國夢」後,於 2005 年撒手人寰,重擔就全部落在狄恩身上。然而,狄恩卻連自己都保不了,因為他正一步步,往深淵滑落……

「播下希望的種子」

農民陷入絕望的深淵,何時才能看到曙光?慶幸的是,過去 30 年來,備受絕望打擊的農民,可以向心理專家麥可羅斯曼 (Michael Rosmann) 求助。今年 67 歲的羅斯曼在愛荷華州的農場長大,曾就讀於天主教神學院,後來轉念心理學。羅斯曼後來於維吉尼亞大學任教,然而4年後,他決定放棄教職,回到農場工作。然而,這次不是務農,而是用心理知識,來幫助陷入絕望的農民。決定要放棄教授頭銜,回到農場時,羅斯曼的同事紛紛竊笑,問他「為什麼要照顧農民?」他回答道:「因為這件事情必需要有人去做!」

羅斯曼的工作基礎,在於「土地必需性」,這一理論強調,人類與生俱來就有「利用土地、生產糧食以養家活口」的天性。羅斯曼認為,農民為了滿足這樣的天性,其實冒了相當大的風險,因為若他們失敗,極大的失落感、挫敗感會尾隨而來。羅斯曼:「農民會不惜一切代價,將自己所有的,和土地綁在一起。」

羅斯曼陪農民走過 1980 年代那段農業崩潰的日子;1999 年,羅斯曼獲得政府資助,成立了農民心理熱線「播下希望的種子」,將愛荷華、堪薩斯、明尼蘇達、內布拉斯加、北達科州、南達科州及威斯康新州的心理輔導專家和農民都串聯起來。數據顯示,2003 至 2006 年間,總計共有 700 名來電者表明自己準備要自殺。「播下希望的種子」營運期間,訓練了 4400 位專業人員,接到的求助電話共達 7.5 萬通。

對症下藥  著手改善農民財務─「紐約農場網」

除了從心理方面輔助農民,實際的幫助也相當重要。1985 年,一名居住在愛荷華州的農民因陷入經濟困難,先後槍殺了自己的太太、鄰居、當地銀行總裁後,才舉槍自盡。這樣的慘劇時常上演,吸引了一名康乃爾大學系主任的注意,隨後成立了「紐約農場網」。「紐約農場網」和「播下希望的種子」很類似,都是幫助農民的熱線,營運至今已經 28 個年頭,且繼續成長。「紐約農場網」旨在「防患未然」,搶在農民拿上膛的槍之前,就先幫助他們解決個人和資金的難題。

「紐約農場網」主任麥凱伯 (Hal McCabe) 表示,「我們不是防治自殺的機構。我們有能力,可以事發現農民的問題,而不是等到有人要自殺了,才跑去幫忙。」

遇到困難的農民可以撥打 800,和「紐約農場網」的波斯威太太 (Racheal Bothwell) 聯繫。波斯威在「紐約農場網」服務 15 年,經驗豐富。接到電話,他會先丟出幾個開放性的問題,以了解農民的狀況,隨後再將個案轉給機構內專業的財務顧問。接到任務的財務顧問,會立即在 24 小時內和農民聯繫。

了解農場生態 和農民站同一陣線

「紐約農場網」一名顧問茱蒂福林特 (Judy Flint) 表示,「我們所做的,就是把援手伸向那些在掙扎的人。」茱蒂已經處理過約15個準備自殺的個案,「我們理解農場是如何運作,這讓我們可以和農民感同身受,而農民也因此得到心理撫慰。」

李奧富里本 (Leonard Freeborn) 現年 82 歲,是「紐約農場網」中,年紀最大的顧問。他說,「都市人把務農想得太美好,以為每天都有美麗的牛隻圍繞、有吃不完的玉米和小麥,然後這樣就可以賺大錢。務農可是項非常艱難的生計。」

雖然「紐約農場網」不是專業的自殺防治熱線,但當有人來電說想要自殺時,每個工作人員都知道該如何處理。2012 年冬天,紐約西部一名農民在凌晨兩點打了電話,說他的槍已經上膛,準備要結束生命。接電話的波斯威太太表示,「必需要先讓他知道,我們深知農場運作的模式,才能取得他的信任。打一般的熱線,根本無法真正幫到忙。」波斯威太太想盡辦法,和那位農民聊了 2 個小時,直到他願意把子彈卸下。掛掉電話後,波斯威並沒有報警,而是在隔日早上8點,就親自到府上拜訪那位農民。

春天來臨  轉機?不確定性?

2014 年,是農民狄恩皮爾森逝世的4周年。狄恩死後,太太葛溫妮絲就將海洛農場出租給鄰居基爾南 (Bill Kiernan),來經營牛奶事業。基爾南於 2003 年參與科帕克鎮一項乳製品製造計畫,成功開發出品質優良的牛奶,價格比有機牛奶便宜親民,客戶族群鎖定曼哈頓的高端族群,因此賺了不少錢。基爾南經營農場的成功,令人羨慕,但卻不是人人都有如此好運氣。

冬天過去,春天將至。皮爾森家的土地很快就要從冰封中甦醒,基爾南一家也要開始清理田地、撒上草種。這裡,離那些被狄恩皮爾森射殺的奶牛埋葬地不遠。科帕克小鎮上,還有更多的農民,如同往常一般,正忙碌的為新季節的到來做預備。隨著春天的腳步加快,伴隨而來的,是各樣的可能性,還有更多令人惴惴不安的未來。  (文:劉季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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