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歲《藍色大門》的孟克柔走到39歲《台北女子圖鑑》的林怡珊，桂綸鎂始終笑得輕淺純粹。無論是當演員的日子或當自己的日子，她總在練習安然擁抱生命裡的各種相遇，寶愛地凝視著它們在靈魂裡留下的重複或交錯的刻紋。
這個世界是怎麼與小鎂相遇的呢？
故事說回20年前。當時小鎂只是普通的高中生，在西門町被《藍色大門》的劇組挖掘。前來搭訕的陌生人是正在物色女主角的副導演楊雅喆，小鎂按照要求對著他手裡的DV擠出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留下手機號碼後離開了。17歲的桂綸鎂沒想到，這不只是一次經過而已。
後來她接到試鏡通知，拉著哥哥偷偷去見易智言導演。她其實也搞不太懂演戲是怎麼回事，可是有股本能的衝動讓她躍躍欲試。易導好不容易成功說服了保守的桂爸桂媽讓她演出。那刻，向來森嚴的家門彷彿開啟了一條小縫，門後散發的隱隱微光讓她眼珠發亮，她深吸了一口氣，往前走入了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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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綸鎂在西門町被《藍色大門》的劇組挖掘。前來搭訕的陌生人是正在物色女主角的副導演楊雅喆。（圖：ELLE）
推開電影那扇門
20年後，當金馬影后與金馬導演在金穗獎場合重逢，楊雅喆導演吐槽說，「高中那時小鎂其實有一點太妹樣，是熱舞社的，鏡片也不好好戴，是鮮黃色，穿超大T恤，像個小男生。」是這樣的小鎂，與另外九位同樣青澀的新演員，一起在易智言導演的工作室遇見了電影，「易導把我們拉到旁邊上表演課，我第一次看所謂的『文藝電影』就是北野武的《那年夏天，寧靜的海》，是一部寂靜無聲的電影。我當時很震驚，我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類的電影形式。我覺得導演在試圖告訴我們什麼叫好的電影、好的表演，什麼是他可能未來在《藍色大門》裡期望他跟我們能一起達到的東西。這是一個很不一樣的體驗。」
2002年，《藍色大門》上映了。於是，世界看見了留著一頭颯爽短髮的孟克柔。於是，我們見到了推開那扇門後、決心成為演員的桂綸鎂。
生命裡的她與她
電影將小鎂帶往她從未想像過的人生軌跡。這些年來，她與一個又一個角色相遇，一次又一次將自己推到舒適圈外，去感受角色的深度、感受劇組的凝結力、感受對手演員的肢體節奏與情緒、感受現場環境的聲音氣味和氛圍，她心中非常珍惜每次機緣下各式各樣靈魂的碰撞。
她奔赴在她與她的生命裡，感受人性的困頓與掙扎。好比，23歲在《危險心靈》遇見依靠援交和販毒維生的中輟生艾莉；24歲在《不能說的秘密》遇見帶著一抹蒼白清甜笑靨的路小雨；29歲遇見《女朋友。男朋友》裡糾結於革命與戀愛的林美寶；接著她與《聖誕玫瑰》裡受到性侵的身障者李靜相遇，又在凍人的北大荒遇見《白日焰火》裡滿懷秘密的洗衣女工吳志貞；還有《南方車站的聚會》裡在男性江湖裡奮力泅泳的陪泳女劉愛愛；37歲她遇見了《腿》裡執拗嘴硬的國標舞老師錢鈺盈；還有去年，她遇見了《台北女子圖鑑》裡漂漂盪盪尋尋覓覓的林怡珊。她遇見的這些女子，有時帶給她挫折，有時教會她釋放，有時帶來了頭暈目眩的迴響與轟鳴，有時也賞賜給了她身為創作者可遇不可求的魔幻靈光。
碰撞的魔幻花火
2012年，當楊雅喆導演在亞太影展代她接過影后獎座，她人已經飛往哈爾濱拍刁亦男導演的《白日焰火》。小鎂回憶這段生命裡極為重要的演員體驗，「獨立製片的團隊非常小，拍片很像在打游擊戰。冰天雪地，連吃飯都是搭著帳篷在松花江的冰面上，大家還穿著冰鞋，雪會從縫隙裡飄下來。當時還覺得浪漫極了，但其實一切非常辛苦。每天回到飯店沒有熱水洗澡，已經在外面凍了一整天，我得一小壺一小壺煮熱水弄在泡腳池裡面，腳放下去的當下很痛。可是，你卻又不真的覺得苦，就覺得無比幸福。」
「那個衝擊來自於，好像遇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他們對於電影的熱情如此純粹，無畏壓力希望將這件事情做到盡興。那樣創作真是浪漫無比，也讓我之後在選擇戲劇上出現了一些障礙。因為被寵壞了，很希望能重現一切，但其實都知道可遇不可求，生命裡能遇到已經是極其幸運的事情，即使重來一遍也不一定會有當下的火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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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雅喆導演吐槽，「高中那時小鎂其實有一點太妹樣，是熱舞社的，鏡片也不好好戴，是鮮黃色，穿超大T恤，像個小男生。」。（圖：ELLE）
一場天橋上的戲，她和廖凡演完後問導演如何。導演回monitor根本壞了，他離他們太遠，只能盲目喊聲「過」，信任一切都在最佳的狀態。「後來發現其實那天所有的表演，本來的設定早就都拋掉了，所有東西都來自於這個戲走到這一刻所有的累積，當下都是動物性、直覺的反應。我覺得那個東西才是讓我成為一名演員覺得非常動人的地方，會讓人很激動。就像你學了一套武功，做足了準備，然後把它忘記。」
嗶嗶！小評分員請離場
做足準備，然後把招式忘記，也是小鎂現階段人生的練習。楊雅喆導演曾形容她「其實是一個比較容易緊張的小孩」，一如今天拍攝封面她也不斷嚷嚷「怎麼辦，好緊張」，怕自己在小短片裡法文發音不夠好，或是拍完平面照覺得自己表現得太糟。「我永遠都覺得學太少。本來我就是一個比較沒自信的人，也一直去檢視自己，覺得表現不好。只要我自己認定這件事我做得好，不管別人有沒有誇獎，我都覺得自己很好；但只要那件事我覺得自己做不好，就算你們誇了一千句、得了再多獎、入圍再多次，我都覺得No，我就是不夠好。」看似雲淡風輕的外表下，小鎂其實也有著潛藏的恐懼與不安，但那些陰影面也是通往內在路徑的邀請。
是了，原來心底一直有個小評分員，一天到晚舉旗吹哨，以裁判的姿態嚴格檢視自己。「我一直在學習怎麼讓自己舒服一點，有關於放下、有關於怎麼再學新東西、學了又要怎樣不把它變成包袱。」小鎂深知，「放過自己」是她遇過最難的人生功課，需要深深的自我接納，不追逐過去與未來的足與不足，才能與當下相遇。
不過，最近她有了點小進步，當覺察到小評分員跑出來會趕走他，「走開啦，評什麼分，不要煩我！管他的，有什麼關係，反正就是這個程度。如果想達到想要的標準，那再學習嘛，現階段就是這樣子了。很多難題不要自己在那邊糾結，雖然還是會很緊張，但沒關係，再沮喪、再沒信心，就是去做、前進就好！」
珍惜路上所有的相遇
總是在經歷許許多多不同的相遇後，才懂得分辨什麼是自己真正舒服的樣子。小鎂笑說，以前會羨慕像愛因斯坦那樣桌子亂七八糟的人，覺得冒險很浪漫、豁出去很浪漫、天馬行空很浪漫。「但現在我認識到我不是，那就承認它。我就是喜歡整理，喜歡規則，喜歡organize事情。」她喜歡把空間整理成自己喜歡的樣子，買形狀一致的東西，方方正正擺整齊就是舒爽；買一件新衣前至少要先清掉兩件，每年都會整理衣物捐贈，不讓衣櫃空間爆掉；買家電用品也是一樣，她從不買同質性的東西佔空間。雖然她會選很久，但一旦買到超好用的物品就會用很久，不會再被其他東西吸引。
「雜亂無章會讓我焦慮，東西清掉我才會有空間，才能想事情。很多時候我在整理房子，其實是在整理我的心裡。」她是如此珍視尊重物理上及心靈上的空間，對於那些相遇之後，她精挑細選允許走進她心靈的人兒們，也總是長情大方地給予很多很多愛與擁抱。
問她是否相信靈魂伴侶？她說自己也不確定靈魂伴侶的定義，但她確實遇見了讓她很安心自在、什麼都能聊的人，「我覺得生命裡有這樣的人讓我很安心，好像是你定了個錨一樣。認識這個人之後，你不再純粹覺得孤獨，就算你一個人，你也不覺得孤獨。我也不清楚人的緣分多長多遠，但至少現階段有這樣的情誼，每一刻都要好好珍惜。」問她和這個人認識很久了嗎？她嘿嘿嘿地羞笑，「對，很久了，很久了。對啊，蠻好的。」
有些相遇的重量，會在靈魂深處留下反覆交錯的刻紋，也許是帶領我們走向新世界的貴人，也許是讓我們產生自我懷疑批判陪我們寫人生考卷的人，也許是教導我們如何愛得更深更自由更純粹的伴侶。也許到頭來，世間最難的相遇，其實是像小鎂那樣擁有清醒的勇氣不斷往內探索直到觸及真實的自己。願小鎂遇見內在的小小鎂時，能抱抱她，誇她做得好，告訴她，她此時此刻存在的模樣，就是奇蹟的總和。
